她抬起手,先是仔细地拉正了口罩,确保遮住了大半张脸,然后,慢慢地将另一只手上戴着的一次性橡胶手套,一点点、极其细致地摘了下来,露出纤细却毫无血色的手指。
最后,她抬起头。
一双眼睛,平静无波,像是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没有任何情绪地,看向他。
仿佛在看一个完全陌生、无理取闹的闯入者。
傅斯年心头那股莫名的不安和躁火再次窜起,烧得他更加口不择言:“怎么?找到新靠山了?敢用这种眼神看我?还是觉得在这种地方工作,就能跟我撇清关系?你就算化成灰,也是我傅斯年不要的东西!”
刻薄的话语,如同毒针,密集地射向她。
然而,预想中的苍白、痛苦、隐忍或是愤怒,都没有出现。
那个女人,只是微微偏了一下头,露出的眉眼间,染上了一丝极淡的、真实的困惑。
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透过薄薄的口罩传出来,有些发闷,却清晰无比,没有任何颤抖,平静得可怕。
“先生。”
她顿了顿,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他,语气礼貌而疏离,带着一种纯粹出于职业需要的、对待陌生家属的询问。
“我们认识吗?”
那双眼睛。
平静,空洞,像蒙了灰的玻璃珠子,清晰地映出他此刻震怒却狼狈的模样,却没有丝毫波澜。
傅斯年所有暴怒的呵斥都卡在了喉咙里。
先生?
我们认识吗?
这七个字,比任何尖锐的反驳、歇斯底里的哭诉、甚至恶毒的诅咒,都更具有摧毁性的力量。它们轻飘飘的,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捅进他的胸腔,还在里面残忍地转了一圈。
一股极其陌生的、冰凉的悚然感顺着他的脊椎急速爬升,让他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荒谬!
这女人在玩什么把戏?欲擒故纵?报复他?
对,一定是报复!因为她失去了孩子,因为他逼她离婚,因为她沦落到这鬼地方,所以她用这种拙劣的方式来找回一点可怜的可笑的存在感!
怒火再次压下了那瞬间的不适,他猛地上前,几乎要撞到她,高大的身影再次将她完全笼罩,试图用以往的威压让她屈服现形。
他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伪装、恐惧、或者熟悉的痛苦。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彻底的、茫然的陌生。还有一丝被打扰工作的、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江晚!”他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威胁意味,“我给你三秒钟,收起你这套恶心的表演!否则——”
“否则如何?”
一道冷静甚至略带威严的声音插了进来。
殡仪馆的馆长,一位五十岁左右、面容肃穆的男人,带着两名更壮实的保安赶到了。他挡在了江晚身前,虽然身高不及傅斯年,气势却不弱。
“傅先生,这里是工作重地,不是您能随意喧哗打扰逝者安灵的地方。”馆长语气强硬,“小江是我们馆的员工,正在执行重要的工作。请您立刻离开!”
“员工?工作?”傅斯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指着江晚,又指了指那具戴着“他”手表的遗体,赤红的眼睛里满是讥讽,“她?就凭她?她知道怎么处理遗体?她连看到血都会发抖!你们让她来干这个?简直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