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贾东旭轻轻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屋里黑灯瞎火,只有窗外透进的点点月光,勉强勾勒出炕上秦淮茹侧卧的轮廓。

贾东旭刚蹑手蹑脚地脱下布鞋,就听见炕上传来带着浓浓睡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的声音。

“回来了?这大半夜的你去哪了?”

贾东旭脚步动作一顿,心里咯噔一下,他没想到妻子还没睡熟。

那些在许大茂面前豁出去的狠话,此刻堵在嗓子眼,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他还没想好怎么跟她说这盘足以掀翻屋顶,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的棋局。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像没事一样平静。

“咳,没啥,心里憋得慌,去后院透口气。”

他继续走到炕边,借着月光瞥了眼妻子隆起的肚子,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哄劝的意味。

“明儿…明儿等我下班回来,你跟我一块儿去胡同口买菜呗?有点事儿想跟你念叨念叨。”

秦淮茹在黑暗中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想转过身,但最终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

“行…快睡吧,明儿你还得上工呢。”

她没有追问,或许是体谅丈夫的烦闷,或许是孕期实在困倦,又或许是…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丈夫语气里那丝不同寻常的沉重,选择了暂时按下不表。

贾东旭松了口气,心里又泛起一股说不清的酸涩。

他脱掉外衣,小心翼翼地躺下,尽量不惊动她。

黑暗中,他睁大眼睛,盯着低矮的屋顶,许大茂那些残酷冰冷的话,易中海那张伪善的脸,还有秦淮茹可能面临的难堪…

像一群嗡嗡乱飞的苍蝇,在他脑子里盘旋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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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

贾东旭把自己捯饬利索,熟练地将老实巴交好徒弟的面具焊回脸上。

推开自家吱呀作响的屋门,正对上易中海从中院厢房踱出的身影。

“师父,早。”贾东旭的嗓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易中海背着手,凑到贾东旭身边,威严公正的脸上掺着一丝慈爱。

“嗯,起来了?准备准备就上班吧。今儿车间任务紧,多上心,不懂就问我。”

他那只厚实的手掌自然无比地落在贾东旭肩膀,拍了两下。

态度温和和昨夜那几乎掀翻房顶的雷霆震怒判若两人。

“知道了,师父。”

贾东旭微微佝偻着背,拎着饭盒,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跟在师父身后半步远的距离。

十三年的日升月落,将这个跟随的位置走成了肌肉记忆。

俩人刚走到前院。

阎埠贵正拿着秃毛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比脸皮还光溜的地面。

见到他们,立刻堆起招牌式的热心笑容。

“哟,老易,东旭,这是上班去?瞧瞧您这劲头,风雨无阻带徒弟,院里楷模啊!”

“老阎早。”易中海颔首,脚步没停。

“阎老师早。”贾东旭的声音平淡得像隔夜的稀粥。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得扎耳的车铃声叮铃铃从院里响起,由远及近。

许大茂!

他蹬着着厂里那辆宝贝二八杠,嘴里哼着跑调的《社会主义好》,歪歪扭扭的从身旁掠过。

“哎,哎,快让让!”

车把上的破旧帆布包晃荡着。

他人呢?

仿佛就真看不到易大爷和贾徒弟,只当两人不存在。

到了院门他快速抬车,出了四合院,继续蹬着自行车就往厂里去,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易中海脚下没停,在许大茂经过时脸上的肌肉却肉眼可见地绷紧了一瞬。

看着许大茂不规矩的样子,眼神沉了沉。

等许大茂出了大院,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敲锣打鼓说给邻居街坊的耳朵听。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痛的惋惜。

“唉…现在的小年轻啊,眼里还有规矩没有?大清早蹬个车像救火,碰见长辈连句话都没有?到底是资本家小姐熏陶出来的,架子端得稳啊。工人阶级那点本分,怕是真的喂了狗?”

“说得好!”

刘海中背着手,挺着溜圆的肚子凑过来,一张胖脸激动地泛红,努力想拽点文化词儿接茬。

“老易你批评得很对,这叫啥…这就叫有失体统,那许大茂,自打娶了娄家那丫头,尾巴翘得甭提多高了,昨天还敢跟院里长辈动手?简直,简直无法无天,工人的脸都让他丢尽了!近墨者黑——东旭你得好好跟你师傅学,不要学大茂,懂不懂?”

他总算憋出一个感觉对的成语,得意地扬着脖子。

旁边几个拎着菜篮或拿着工具的邻居也默契地加入这清晨舆论场。

“可不是,一大爷为咱院劳心劳力,那是实打实的!”

“东旭啊,跟你师父好好学,做人最重要得是本分,别学那些不着调的。”

“嗐,东旭这孩子老实是真老实,就是那手艺活儿嘛,唉!老话说得好,老天爷不赏饭,干着急也没辙,不过有一大爷带着,踏实肯干也挺好。”

邻居们的这些话,像一根根钢针精准地戳在贾东旭的心窝子上。

他脸上迅速堆叠起一片混合着羞愧与感激的表情,用力点头,声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诚恳。

“是,二大爷您说得对,师父您教育的对,我明白的,一定好好学,好好干。”

贾东旭说话之余目光飞快地扫过许大茂早已消失的巷口,心底是对许大茂那份自由的艳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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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大茂蹬着二八杠像脱缰的野马,他再度感受着这具年轻身体里涌动的活力。

虽然比不上傻柱那牲口力气,但比前世熬夜剪片猝死边缘的亚健康可强太多了。

还有这放映员工作,搁前世妥妥技术蓝领,铁饭碗。

就是这年头骑自行车带着放映设备,跑郊区公社放映?

啧…放个电影是真的是要跑断腿。

红星轧钢厂,宣传科放映室。

许大茂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机油,胶片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随手把帆布包往角落的破桌子上一扔,走到那台宝贝疙瘩——老式胶片放映机跟前。

这玩意儿,搁前世剧组里早该进博物馆了,现在可是他的吃饭家伙。

他熟练地拧开几个螺丝,露出里面复杂的齿轮和光路系统。

拿起一块沾了专用清洁液的软布,他一边细细擦拭着镜头和片门,一边脑子里天马行空。

放映机得像祖宗一样供着。

拷贝金贵得跟命一样,放一场电影跟打场仗似的。

哪像后世,硬盘一插,蓝光高清走起,唉,真怀念我的4K大投影啊…

不过嘛,这活儿清闲,不用看导演脸色,不用伺候明星大腕…

嗯,这么一想,擦机器也挺好,修身养性。

他正琢磨着是怀念一下前世剧组盒饭里的鸡腿,还是琢磨中午娄晓娥能做出啥样的黑暗料理,放映室的门被推开了。

宣传科齐科长,一个戴着黑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干部,夹着个文件夹走了进来。

“许大茂同志。”

他脸上没什么多余表情,说话也跟他的发型一样板正。

“哎,在呢,齐科长!”

许大茂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脸上瞬间切换成积极上进好青年模式,笑容热情但不谄媚。

“您找我?是有任务吗?机器我刚擦着呢,保证随时能拉出去战斗!”

齐科长点点头,似乎对他这态度还算满意,他翻开文件夹,抽出一张盖着红章的纸。

“十一国庆快到了,厂里要组织工人观影活动,进行爱国主义教育。放映任务交给你。”

许大茂心里哦豁一声,来活儿了,面上却保持恭敬。

“保证完成任务,科长,咱们放哪部片子?我提前准备拷贝。”

“片子还没定。”齐科长推了推眼镜,“你跑一趟京影厂,去他们的片库里挑。挑两部合适的,一部主旋律,一部…嗯,反映工人阶级新风貌的也行。记住,要符合咱们工人兄弟的欣赏水平,积极向上,鼓舞人心。”

许大茂眼睛一亮!

京影厂?

这名字像颗小石子,在他这前剧组牛马的心湖里砸出一圈涟漪。

中国电影的摇篮啊,这个年代的电影厂激起了他强烈的兴趣,虽然这年头拍的都是高大全,但能去瞅瞅,也值了。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红旗谱》,《青春之歌》《祝福》…

六十年代京影厂还拍了啥来着?他已经记不太清了。

“科长您放心!”

许大茂拍着胸脯,语气带着点专业的自信。

“我懂,既要思想过硬,还得让大伙儿看得进去,乐呵乐呵!我保证挑两部既红又专,还能让工友们看完干劲十足的好片子。”

齐科长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这红又专还能乐呵的说法有点意外,但也没多说什么。

他拿出钢笔,直接写起了介绍信上又唰唰签上大名,最后郑重地盖上轧钢厂宣传科的红章,递给许大茂。

“拿着,介绍信。到了京影厂,找厂发行科的同志。挑好了片子,把拷贝先借过来,厂里里要先审看一遍。”

“得嘞,明白!”许大茂双手接过那张薄薄却分量十足的纸,心里乐开了花。

跑腿?这哪是跑腿,这是公费旅游…啊不,是深入电影行业一线考察学习。

他仿佛已经闻到了胶片仓库那特有的,混合着醋酸和梦想的味道。

“赶紧去吧,早去早回。”

齐科长交代完,转身就走,依旧板板正正。

许大茂目送科长离开,低头看着手里那张还带着点新鲜油墨味的介绍信,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翘。

他小心地把信折好,揣进贴身的衣兜里,感觉比揣了张大团结还踏实。

“京影厂…拷贝…”

他搓了搓手,眼里闪着光。

“嘿嘿,哥们儿这算不算是…重操旧业?”

虽然操的是最古董的那部分。

他麻利地收拾好工具,锁好放映室的门,推上二八杠,朝着京城电影制片厂,蹬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