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拉长,灵堂里只剩下雨水敲打瓦片的单调声音和粗重的呼吸声。所有目光都钉在我爸那只手上。
他终于拈出了那样东西。
是一张照片。巴掌大小,边缘被磨得起了毛,泛着沉旧的黄褐色,像一片脆弱的枯叶,随时会碎裂在他指间。
照片正面是一个姑娘。扎着两根粗黑的辫子,额前有细软的刘海,眼睛亮得惊人,即使隔了漫长的岁月和劣质的相纸,也能感受到那种清澈鲜活的生命力。她嘴角抿着一点羞怯的笑意,脸庞干净得像初春的梨花。
死一般的寂静里,我爸颤抖着,将照片翻了过来。
背面有一行字,钢笔字,墨水已褪成淡淡的锈色,但笔迹却清晰娟秀,带着那个时代女性特有的工整和婉约:
“等青石板开花,我就嫁给你。”
——“轰隆”一声闷雷炸在天际,震得灵棚微微发颤。
那行字像一道突兀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三十多年的尘封时光,也劈开了在场所有知情人脸上那层故作平静的伪装。我猛地扭头看向院子,暴雨如注,狠狠砸在那些光溜溜、冷硬、一辈子都不可能开花的青石板上。
时光倒卷,景象骤变。
也是在这个院子,也是这样的暴雨天,但气氛却截然不同,空气紧绷得快要裂开。
年轻的林怀谨跪在院心的青石板上,腰杆挺得笔直,雨水将他浑身浇得透湿,黑发狼狈地贴在额角,雨水和额角淌下的血混在一起,蜿蜒过清瘦的脸颊,砸落在身下的石板上,洇开淡淡的红。他不住地磕头,每一次额头撞击石面,都发出沉闷的声响。
堂屋门口,我爷爷林老根,那时的当家人,脸色铁青得像一块生锈的铁,手里攥着那根油光水滑的枣木门闩,胸膛剧烈起伏,怒吼声压过雨声:“你个不肖子!老子白供你读那么多书!读得脑子里全是浆糊!那种家庭成分的你也敢招惹!你想把我们全家都拖去批斗吗?!你想让祖坟都被人刨了吗?!”
“爹!素云她是好人家的姑娘!她爹的事跟她没关系!”林怀谨抬起头,雨水冲得他几乎睁不开眼,声音却撕裂般地坚定,“我们俩是真心……”
“真心?真心顶个屁用!能当饭吃还是能保命?!”爷爷的怒吼打断他,门闩狠狠杵在地上,溅起水花,“你趁早死了这条心!老子就是打断你的腿,养你一辈子,也绝不可能让那种祸害进门!”
“爹——!”
“滚!你给我跪死在外头!跪死也算对得起祖宗!”
堂屋的门“砰”一声被摔上,震得屋檐下的雨水都断了一瞬。
雨更大了,像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在他身上。他依旧跪得笔直,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血和雨水不断从他下颌滴落。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稍歇,天色暗沉如墨。一个纤细的身影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踉跄着冲进院子,看到他的一瞬,发出压抑的低呼。
是照片上的姑娘,苏素云。她瘦了很多,脸色苍白,眼睛红肿,身上的衣服补丁摞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她扑到他身边,伞丢在一边,冰凉的指尖颤抖着想碰他额上的伤,又不敢。
“怀谨哥……你别这样,你快起来,起来啊……”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