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下山的路,从未如此漫长。
父亲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时,屋檐下那盏昏黄的电灯正巧亮起,像一颗朦胧的、疲倦的眼睛,勉强驱散了门口一小片浓稠的夜色。奶奶佝偻的身影就嵌在那片光晕里,一双小脚踮着,脖子伸得老长,浑浊的老眼在我们跨入院子的瞬间,便死死钉在了我身上。
“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她喃喃着,声音干涩得像秋风刮过晒干的苞米壳。那目光却锐利得惊人,在我脸上、身上急促地逡巡,仿佛在检查一件失而复得、却恐有裂痕的瓷器。
母亲闻声从灶房出来,在围裙上擦着手,看到父亲手里的山鸡,脸上露出些微笑意,刚想开口,却被奶奶突兀地打断了。
“樾娃子,过来!”奶奶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枯瘦的手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她不由分说地将我拉向堂屋,甚至没多看父亲和那只山鸡一眼。
堂屋里比院子更暗,只点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里不安地跳跃,将我们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扭曲、放大,如同幢幢鬼影。空气中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混合了尘土、干草药和岁月沉寂的气味。
“奶,咋了?”我被她按在一条老旧的长凳上,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父亲默不作声地跟进来,将猎枪靠在门后,山鸡扔在墙角,那东西软塌塌地瘫在那里,颈子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歪着。
奶奶不答话,只是凑得极近,那双看了一辈子世事沧桑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的瞳孔,仿佛要从中读出什么隐藏的讯息。煤油灯的光在她深刻的皱纹里投下浓重的阴影,让她的表情显得格外凝重甚至诡秘。
“在山里……”她压低了声音,气息喷在我脸上,带着一丝老人特有的微涩,“……是不是听见啥了?是不是……有啥东西……叫你了?”
最后三个字,她几乎是气声吐出来的,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确认意味。
我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冷了。傍晚那恐怖的一幕再次清晰地浮现——幽暗的密林,那黏腻嘶哑、非人般的低语,最后那一声清晰扭曲的“王樾”,以及父亲那句冰冷的“没听见”。所有的恐惧、委屈和后怕,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听见了!”我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像竹筒倒豆子般急迫地叙述起来,“我抄了近路,然后就听见……听见好像有人说话,又根本不像人!后来爹让我走大路,天快黑的时候,右边的草棵子里有东西跟着我们,发出怪响!最后……最后它清清楚楚叫了我的名字!叫了‘王樾’!可爹说他没听见!奶,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它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的话音在空旷的堂屋里显得格外响亮,甚至带上了哭腔。我急切地看着奶奶,渴望从她那里得到答案,或者至少是认同,证明我不是吓破了胆的疯子。
奶奶听完,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灰白如纸。她干瘪的嘴唇哆嗦起来,抓住我胳膊的手也开始剧烈颤抖,那颤抖透过皮肤,清晰地传遍我的全身。
“冤孽……真是那个东西……又出来了……”她眼神发直,望向门外无边的黑暗,仿佛能穿透院墙,一直看到那黑黢黢的大山深处去。“猴精……是那猴精盯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