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路尽头是白衣
一九八八年的冬天,冷得邪性。
火车吭哧吭哧把我扔在这个东北小站时,天灰得像一块脏抹布,风刮在脸上,跟小刀子拉肉似的。我叫陆平,一个刚分进省地质队没多久的毛头小子,屁颠屁颠跟着科长老刘出来跑矿点调研。结果回来的路上,他那破吉普彻底趴窝在前不着村后后不着店的荒山里。
老刘留下看车,让我往前走走,寻个有人的地方求援。我裹紧根本抵不住这酷寒的棉大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他认为“大概、可能、也许”有村子的方向挪。
雪就没停过,一开始还矜持地飘着雪花,后来成了狂暴的雪沫,横着飞,砸得人睁不开眼。天地间就剩下一种颜色,白,吞噬一切的白。脚下的路早就没了,所谓的路,不过是凭着一点模糊的直觉在雪海里挣扎。手指脚趾先是由疼转麻,最后彻底没了知觉,像不属于自己。恐惧比寒冷更精准地攫住了我——我知道,我迷路了,在这能把人活活冻成冰坨子的长白山深处。
脑子被冻得发木,只剩一个念头:不能停,停下就完了。可力气正一点点从身体里抽走,眼皮沉得像坠了铅块。就在我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一头栽进雪堆里,再也不起来的时候,风里似乎送来一点微弱的火光。
我以为是幻觉,死前的海市蜃楼。我拼命眨掉眼睫毛上的冰碴,努力望去。是真的!
不远处,一座低矮山包的背风处,隐着一座破败的小庙轮廓,一星暖黄的光,正从它歪斜的门板缝隙里透出来。
那一瞬间爆发的求生欲推着我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庙门虚掩着,我几乎是撞了进去。
一股混合着陈旧木头、灰尘和淡淡暖意的气息扑面而来。庙堂很小,泥塑的神像半塌着,面目模糊,身上挂满蛛网。神像前的空地上,拢着一小堆火,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驱散了不大的空间里的黑暗和部分寒冷。
火堆旁,坐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白衣的女人。
她正拿着一根树枝,轻轻拨弄着火堆,听见我弄出的巨大动静,抬起头来。
火光映着她的脸,很素净,不是那种夺目的漂亮,但眉眼清秀得像山涧的水。皮肤白得几乎透明,乌黑的头发松松挽着。她看见我这副狼狈滚爬进来的雪人模样,眼里先是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开一点浅浅的笑意。
“呀,这么大的雪,你怎么走到这儿来了?”她的声音也清清淡淡的,像雪花落在掌心。
我牙齿打着颤,一句话说得稀碎:“迷…迷路了…车、车坏了…同、同志还在等…”
她往旁边让了让,示意我靠近火堆:“快过来烤烤。瞧你冻的。”
我几乎是匍匐到火边,伸出僵直的手对着那宝贵的火焰。温暖一点点渗进骨头缝,冻僵的思维才开始重新转动。我偷偷打量她,她穿着一身白色的旧棉袄,洗得很干净,在这荒山野岭的破庙里,显得过于整洁了。
“谢谢你,同志…要不是看到你这儿的火光,我今晚恐怕就……”我后怕得说不下去。
“叫我白雪吧。”她笑了笑,拿过旁边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从火上坐着的一个黑铁锅里舀出些热水,递给我,“喝点热的,暖暖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