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惊破
殿内鎏金蟠花冰鉴丝丝吐着凉气,那冰是去岁寒冬从太液池最深处凿取、存于地窖最阴凉处的,剔透洁净,冒着丝丝缕缕的白烟,无声地消耗着自身的寒意,试图对抗着窗外夏日的闷热。可这凉意落在年世兰感官里,却恍惚是前世冷宫破败屋檐下那混着血污与尘土的肮脏雪块,非但不能解暑,反而勾起深入骨髓的阴冷。
夏日的蝉鸣一阵阵刺人耳膜,聒噪得令人心烦意乱,吵得她脑袋里嗡嗡作响,与那些不属于此刻、却无比清晰的记忆碎片残酷地交织着——猩红刺目、绣着狰狞龙纹的明黄圣旨缓缓展开时那细微的摩擦声、父兄戴着重枷镣铐蹒跚远去的背影在烈日下拉出的长长阴影、诏狱中潮湿发霉混合着血腥的恶臭气味、族人哭喊哀嚎求饶声浪震天却最终归于死寂、还有最后…冰冷宫墙上撞开的剧痛和黑暗,眼前瞬间炸开的血红,视界模糊前看到的最后景象是斑驳脱落的墙皮,家族百年荣耀与骄傲碎成一地无法辨认的污秽。那痛楚如此真实,撕裂灵魂,让她此刻的太阳穴仍在突突地跳,仿佛颅骨真的曾经裂开过,如今只是被勉强缝合。
年世兰猛地睁开凤眸,眼底还残留着濒死的惊悸与绝望的涣散,瞳孔一时无法聚焦。映入眼帘的却是熟悉的、极致的奢华——金丝檀木雕花桌案边缘反射着温润的光、釉色莹润如凝脂的白玉茶盏里袅袅冒着她最爱的雪顶含翠的清香,那清冽高远的茶香曾是她尊贵身份与帝王宠眷的象征。颂芝在一旁弓着身子,小心翼翼打着那把进贡的孔雀羽扇,凉风习习,拂过她鬓边那支赤金点翠展翅凤凰步摇,流苏轻微晃动,相互碰撞发出几不可闻的清脆细响,折射出华丽却冰冷的光泽。
视线不受控制地、带着某种宿命般的牵引向下移,落在殿外明晃晃、被午后烈日晒得几乎反光、能灼伤眼睛的金砖地上。那个身影,那个她恨之入骨又忌惮无比、最终间接葬送了她一切的身影,正跪得笔直,一身湖蓝色素净宫装在这富丽堂皇、充斥着威压与欲望的翊坤宫里显得格格不入,格外刺眼,像一枚投入熊熊烈火中的冰块,既突兀又注定要被吞噬。甄嬛的脸色已然透出竭力隐忍的苍白,唇色有些发干,额角、鼻尖乃至纤细的脖颈上都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清丽的脸颊滑落,滴在滚烫的金砖上瞬间蒸发。夏日滚烫的地砖透过薄薄的衣衫无情地灼烤着肌肤,但她依旧抿着唇,下颌绷紧,露出清晰的线条,脊梁挺得笔直,不曾弯下半分,透着一股不合时宜、却又隐隐让人恼火的倔强。
“……回娘娘,已有半个时辰了。”周宁海一瘸一拐地上前,尖细的嗓音带着惯有的、令人不适的谄媚,那双浑浊的三角眼却偷偷觑着她的神色,揣摩着主子的心意,“日头毒得厉害,晒得这地砖都能烙饼了,莞贵人瞧着身子有些摇颤了,嘴唇都白了…您看是否…陛下仁厚,娘娘也最是心善,恩典…”
半个时辰…罚跪…莞贵人…
这几个词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刺入年世兰的脑海,瞬间烫开了记忆的闸门!洪流奔涌,将她淹没!是了,就是今日!就是此刻!她借口甄嬛恃宠而骄、言语间对皇后不敬,罚她在这翊坤宫正殿外最滚烫、最显眼的石砖上跪足半个时辰,诵读《女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