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记得开学第一天,他穿着新买的大红衬衫,站在讲台上讲第一课《我们的民族小学》时的情景。
“‘早晨,从山坡上,从坪坝里,从一条条开着绒球花和太阳花的小路上,走来了许多小学生,有傣族的,有景颇族的,有阿昌族和德昂族的,还有汉族的……’我讲得流畅,台下的孩子瞪着眼睛看我,掌声像雨点一样。”
他笑了,嘴角的皱纹舒展开来,“那天窗外的天空真得好蓝,校园里的桂花真得好香。我忽然觉得,自己也是一棵能开花的树。”
他顿了顿,颤巍巍的手打开水杯喝了口茶水。
然后,他仿似想起了什么。颤巍巍的手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一层层打开,是一枚碎了的水钻发卡。
“这是我给第一个女人买的。她是村小的同事,叫张姐,总穿红裙子,笑起来眼角弯成月牙。”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以为她是真心对我,把工资都给她买东西,结果……”
他没有再说下去,又开始盯着草坪发呆。
风一吹,一瓣木棉花飘了过来,落在他的头发上。他慢慢抬头看着满树的红,沉默了好久,才轻轻说:“后来我才知道,有些红,不是温暖,是刺,扎得人一辈子都疼。”
我握着笔,看着他的侧脸,在笔记本上写下第一行字:木棉,一个被爱伤过的人,他的故事,像木棉花一样,开得热烈,落得荒凉。
接下来的每天下午,我都会来木棉树下等他,听他讲那些关于爱与失去的日子。
他的回忆,像一瓣瓣木棉花,飘落在我的笔记本上,也飘进了那些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二
第二天见木棉时,他还是穿着白色中式立领对襟大褂,不过却不是昨天那件。
他四处张望着,似在等人——我知道他在等我。他手里捏着那枚碎了的水钻发卡,手指反复在发卡上摩挲着。
看见我时,他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眼神也清澈了少许。
我静静地坐下,并没说话。
讲起张姐时,他的声音比上一次低,偶尔会顿一下,不是口吃,是话卡在喉咙里,要咽口唾沫才能续上。
“我这辈子,头回见那么好看的红裙子。”
那是91年的春天。
开学第一天,学校负责人领来个女人,穿条红裙子,裙摆扫过门槛时,我还以为是窗外的木棉飘进来了。
负责人说这是张姐,教五年级,让我多帮衬帮衬。她冲我笑,眼角弯成月牙,伸手拍我肩膀:“阿棉老师,以后多指教啊。”
她的手软乎乎的,拍在我肩上,我脸一下子就热了。
那时候我刚把口吃扳过来没多久,跟人说话还发怵,尤其跟她这样好看的女人。
一紧张就结巴。
她总穿红裙子,有时候是碎花红,有时候是纯红,站在教室门口喊学生,红裙子在风里飘,连村里的狗都要多摇几下尾巴。
村小就我们两个年轻老师,住学校宿舍,还隔壁住着。
她常来找我“聊教学”,有时候带块烤红薯,有时候揣把炒花生。她说:“阿棉,你讲《草原》那课,学生听得眼睛都直了,比我会教。”
我听了,心里像揣了块糖,甜得发慌。
那时候我一个月工资一百七十六块,省吃俭用,攒了两个月,给她买了个镶水钻的蝴蝶发卡——供销社里最贵的那种,要二十八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