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握着笔,手指关节绷得发白,冰冷的笔杆几乎要嵌进掌心。

她没有走近。只是站在那里,微笑着,看着。

看着我徒劳地,试图在这张即将被焚毁的纸上,留下一点抓痕。

看着我,在这甜腥的、金银烧纸的气味里,再一次提前开始窒息。

笔从我指间滑落,砸在宣纸上,那团污黑的墨迹像一只骤然睁开的、狰狞的眼睛,死死回望着我。

挽翠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甚至更柔媚了些。她迈步进来,裙裾拂过门槛,悄无声息。身后的美婢如影随形,她们开始无声地收拾书房,擦拭本就不存在的灰尘,整理早已齐整的书籍。空气里只剩下那种纸页摩擦的簌簌轻响,密密麻麻,挠刮着耳膜。

我被软禁了。

无声无息,温柔似水地,困在了这片用纸钱和灰烬堆砌出的繁华里。

日子开始以一种粘稠而诡异的方式流淌。晨昏定省,珍馐美馔,软语温香。一切依旧“完美”。我不再试图去寻找影子,不再靠近铜镜,不再翻阅账簿。我甚至学着她们,挂上一张浅淡的、恰到好处的笑容。

挽翠似乎很满意我的“安分”。她伺候得更加尽心,那双绘制出来的眼睛,却从未真正离开过我。

我在演戏。演一个沉溺于重来人生的、心安理得的幸运儿。

她们也在演戏。演一群忠心耿耿、娇俏可人的婢女。

我们都在一张薄薄的、一捅就破的裱糊纸两侧,维持着这触目惊心的虚伪。

直到那场雨。

夜半时分,毫无预兆地,暴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发出沉闷的噼啪声,不同于往日虚假的潺潺流水。风声凄厉,刮过庭院,吹得窗棂嗡嗡作响。

这雨声……太过真实。真实得刺耳。

我猛地从榻上坐起,心脏狂跳。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着我,赤脚踩过冰凉的地板,无声地冲向门口。

我要看看!这场雨,会不会也把这纸糊的世界淋湿、淋垮!

手指触到门扉的瞬间,又硬生生顿住。

门外廊下,站着挽翠。

她背对着我,面向庭院,一动不动。暴雨带来的风卷着水汽扑打在她身上,那身水绿的比甲,竟真的被淋湿了,颜色深了一片,紧紧贴在背上,隐约透出底下竹篾支撑的骨架轮廓。

她就那么站着,任由雨水冲刷。

她在看什么?

我顺着她凝望的方向看去——暴雨如幕,庭院里的一切都在水中扭曲、模糊。假山、流水、花木,那些白日里精致无比的布景,此刻在狂暴的自然力量下,显出一种狼狈而脆弱的本质。一个纸扎的仆役被风吹倒,瘫在泥水里,迅速被雨水泡烂,露出糊纸的稻草和竹条。

但挽翠看的不是这些。

她的视线,穿透雨幕,死死地盯着高墙之外,东南方向。

那里,是我记忆里,家的方向。是我那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爹娘,居住的地方。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瞬间照亮天地。

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

我看到了挽翠的侧脸。

雨水冲花了她脸上精心绘制的胭脂,红红黑黑的色料顺着惨白的纸质脸颊往下淌,如同道道血泪。她平日温婉的表情荡然无存,那张被雨水泡得微微发胀、边缘卷翘的纸脸上,只剩下一种极度贪婪的、怨毒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