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冰冷的污染液在管道壁上缓慢蠕动着,发出细微的“咕嘟”声,像垂死巨兽的肠鸣。零将最后一铲顽固的结块污垢推进收纳箱的固化槽口,听着“嗤”一声轻响和蓝光闪过,那坨物质瞬间被压缩成一块巴掌大、边缘规整的暗绿色固体。
“G-7区段清污任务:完成度98.7%。符合结算标准。清理耗时:1.7基准时。”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从她防护服领口挂着的工牌里传出,伴随着轻微的震动。“收益:0.15忆素。已计入债务账户。当前累计债务:7.74忆素。”
工牌上代表债务的那个倒计时沙漏图标底部多了一线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淡绿色光晕,象征着刚加入的微薄积累。但紧接着,沙漏上半部代表债息的苍白沙粒几乎同步地滑落了一粒,将那一线微光压得更暗淡了。0.01忆素,就像一张看不见的嘴,精准地、贪婪地吞噬掉她大部分的努力。一天的命,拼来的,不过是债务利息的一个小小缺口。
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防护服内层已被汗水和粘液的湿冷浸透,散发着难以形容的馊味。耳鸣还在时强时弱地回响,是之前引爆粘液包残留的“礼物”。唯一支撑她机械动作的,是胃里那种抓心挠肝的空洞感——饥饿。
她小心翼翼地从防护服内层最隐蔽的接缝处,抠出那粒微小的蓝色胶囊。按照影的话——“碾碎了抹在舌头上”。零用力一捏,胶囊很脆,轻易碎裂成几片淡蓝色的薄片,散发出一股极其寡淡、近乎无味的清冷气息。她紧张地将其中一小片蓝色碎屑放进嘴里,用唾沫抿开,涂抹在舌根。
一股清凉的感觉迅速弥漫开来,冰冷刺骨,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味道感官。那抓挠胃壁的强烈饥饿感,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瞬间消退了,只留下一种空洞的、沉重的饱足假象。整个口腔和食道都冻得有些麻木。不是满足,而是粗暴的压制。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寒意从口腔直透到四肢百骸。这就是“蓝晶糖”?代价是连味觉都暂时被剥夺的冰冷。它没有填饱她,只是给饥饿按下了暂停键。
她将剩下的碎片仔仔细细包好,藏回原处。每一次拿出它,都伴随着一种冰冷的屈辱感。影给她的“报酬”,是一份悬在她头顶、随时可能再次挥落的威胁,也是她现在唯一能抓住的、勉强维生的稻草。
身体的本能催逼着休息,但灰域不会给她喘息的空间。巨大的管道深处传来间歇性的、如同巨兽打嗝般的“噗通”声。那是更远处的区域——G-9或者更里面,排污主通道交汇点的节点堵塞报警。每一次这种低沉的闷响传来,整个区域的管道壁都会随之微微震颤。如果堵塞超过安全阈值导致高压泄露,“清洁工”就是第一波消耗品,零听几个路过交接的工人压低声音说过。
她所在的G-7通道旁,正好是一大片报废设备的堆放点。残破的金属壳体扭曲地堆叠着,如同史前巨兽的骸骨坟场。墙壁上,厚厚的生物状污垢如同凝固的灰绿色沥青,覆盖了大部分结构。通道顶部的应急灯管大多损坏,只有几盏还能勉强投射出摇晃的、病态的惨白光线,在污浊的空气里切割出片片模糊的光区。
零找了个相对干燥、又有巨大设备残骸稍微阻挡视线的角落。墙角积着一层厚厚的、类似石膏碎末般的尘埃。她靠着冰冷的金属残骸滑坐下去,巨大的疲惫感瞬间淹没了她。沉重的工具包被她拖到身边,背包式清洁容器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工装传递过来。她蜷缩起身体,试图抵御无处不在的寒意和疲惫,意识不受控制地滑向混沌。耳边残留的嗡鸣变成了令人昏沉的催眠曲。
黑暗并非纯粹死寂。
扭曲的管道在梦境中无限延伸,表面爬满蠕动发光体。零感觉自己悬浮其中,被粘稠的力量推动,不断下沉、下沉。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水压感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胸腔要被压爆了,无法呼吸……
嗡——!
一声尖锐到刺穿灵魂的嗡鸣毫无预兆地在她意识深处炸开!这声音不是听觉,更像是直接在脑浆里搅动的钢锥!伴随而来的,是从颅骨深处爆发的剧烈疼痛!
“啊——!”
零猛地惊醒,身体因为剧烈的头痛和幻听而痉挛,额头重重磕在背后的金属残骸上,发出一声闷响。她痛苦地蜷缩,双手死死抱住头,试图抵御那根本不存在的、却带来真实剧痛的声响。
耳蜗里只剩下血液奔流的闷响和她自己急促、惊恐的喘息。灰域那无处不在的低频嗡鸣重新占据了听觉。
不是梦?
不。那种深海般的窒息感和刚才钻颅的剧痛嗡鸣,远比之前引爆粘液包时的物理伤害更诡异,更接近她意识的……深处?像有什么被封存的东西在试图破壳而出,却被无形的屏障挡了回去,只留下震裂外壳般的剧痛。
她大口喘着气,冷汗浸湿了额发,防护服内层的湿冷更加刺骨。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撞得肋骨生疼。那是什么?仅仅是因为极度疲劳和紧张吗?直觉告诉她,不是。那感觉……带着某种熟悉的、绝对恐惧的冰冷气息。是之前被引爆鼓包时的噪音……强化了?内化了?
零靠在冰冷的金属骸骨上,剧烈的心跳久久无法平息。视线扫过周围这片昏暗污浊的区域。堆积的残骸在摇晃的灯光下投出鬼影幢幢,空气里弥散着金属锈蚀、有机腐败和冰冷尘絮混杂的气味。
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墙角,之前靠着休息的地方。那里堆着一层干燥的灰白色尘埃。
等等。
尘埃层靠近墙壁的区域,似乎有点不对劲。
刚才她蜷缩的地方,身体自然形成了一点微小的活动空间,扫开了部分尘灰。此刻,在她因醒来时撞到而挪开的位置前方,靠近金属设备基座与肮脏墙壁的夹角处,那层厚厚的尘灰下,似乎露出一小段东西。
一小段相对平滑、颜色稍显暗沉的……金属管?或者是某种塑料?它被陈年的污垢和灰土半掩埋着,只露出不到一掌的长度,像是某种早就被遗弃的管线末端,斜插在墙角里。
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不是去抓工具,而是直接用手掌小心翼翼地拂开覆盖在上面的那层松散的灰白尘灰。
触手冰凉坚硬。是金属的。被擦拭掉的部分露出了暗哑的银灰色,上面覆盖着一层粘稠的、类似氧化油脂的陈年污渍,手感滑腻腻的。零抹了一下,污渍黏糊糊的,像凝固的糖浆。
但这并不是重点。
随着她将覆盖管道表面的灰土和大部分油污抹开更多,下方光滑的管壁上,在靠近根部约一寸的位置,赫然出现了一个极浅的刻痕。
那不是划痕。刻痕线条简洁、精准、锐利,带着一种人工设计的痕迹。角度笔直,线条粗细均匀。
零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凑得更近了些,几乎要把脸贴到那肮脏冰冷的管道壁上。强忍着胃里的翻腾感,她用力在那块区域反复摩擦,试图清理掉附着的顽固油污。防护服粗糙的手套布料反而成了极佳的清洁工具。
油垢被刮开。刻痕终于清晰地显现出来。
一个标准的、没有任何变形的希腊字母—— Ω。大小不过指甲盖不到,刻得很深,历经时间侵蚀依然轮廓分明。
Ω。
这个名字像一个冰冷的钩子,瞬间钩住了零的思绪。工牌上代表债务和生命的数字编号下方,那串不断跳动的微小图标里,似乎就有类似这样扭曲流动的图形?还有……那个金属手套灰衣人,他领口制服上别着的圆形徽章,边缘也镶嵌着细小的、盘绕的、类似这种形态的符号……
但那些都是模糊的、扭曲的装饰图案。眼前这个不同。它像一个烙印,一个印记,带着明确的指向性。就刻在一条被尘封、被遗弃、被淹没在角落废料堆里的管道底部。是谁刻的?为什么?
她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个Ω刻痕下方几厘米处,管道壁与布满污垢的地面相接的地方。刚才清理油污时,似乎有什么被抹得更清晰了一点。
零不顾肮脏,用双手扒开管道根部的厚厚尘土和干结的粘稠油污。污垢簌簌落下,混杂着可疑的碎屑。她甚至直接用手掌边缘去刮蹭管道根部。
一小片更暗沉的颜色显露出来。
那不是管道本身的材质。那像是用某种尖利的东西(也许是碎玻璃,也许是断裂的零件边缘)刮擦金属表面留下的痕迹。很浅,带着反复摩擦的毛糙感。但刮痕的形状……像是字符。
字符。
零屏住呼吸,几乎不敢眨眼。她用力擦拭那个区域,小心翼翼地将粘在上面的最后一点污垢剔掉。刮痕的形状逐渐清晰。
那不像通用语言里那些规整的字符符号。更像是某种扭曲挣扎的手写体,用尽力气、在极端环境下艰难刻下的一个词。笔画生硬、笨拙、急促,却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执念:
“出口”
刻痕很浅,被油污渗透得几乎和周围融为一体,若非近距离反复擦拭和特定的光影角度,根本不可能发现。它就刻在那代表着秩序、规则、系统符号的Ω的正下方,像一个不屈从于其威压的微弱呐喊。
出口。
这个词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穿了零因疲惫和恐惧而麻木的意识外壳。出口?离开这灰域的道路?不,它刻在Ω下面……像是要颠覆那个符号所代表的一切!指向那无法言说的终极目标?离开这个如同活地狱一样的地方?还是……离开这无尽的轮回?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冲上头顶,耳中嗡嗡作响。刚才惊醒时残留的窒息感和颅内剧痛嗡鸣似乎又一次卷土重来,与眼前这个发现混合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击。她的空白意识被猛力搅动,无数细碎、尖锐的念头像冰块一样互相撞击。
影要她找的答案?就是这个?还是说,这个“出口”,本身就是那个巨大的秘密的一部分?
是谁刻下的?一个像她一样被压迫在最底层的清洁工?一个和她一样的……“白板”?一个试图在这里找到唯一出路的绝望者?
那个人……成功了吗?还是已经像她工牌里那张幻灯片上的面孔一样,变成了又一个被“蠕虫的脑子”啃噬成空壳的失败品?
零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那个“出口”的刻痕。冰凉的金属,粗糙的沟槽。就在指尖滑过某个浅浅凹痕的瞬间——
“呲!”如同静电的触感猛地击穿了防护手套的薄弱材质!
痛!
零猛地缩回手,像被毒蛇咬了一口!
眼前的视野骤然扭曲!灰绿污浊的管道和堆积的设备残骸如同被投入漩涡的颜料,疯狂地旋转、变形、拉伸。意识被一股狂暴的力量撕扯开一个缝隙。强烈的窒息感排山倒海般淹没了她!海水冰冷刺骨的触感是如此真实,沉重地包裹挤压着全身每一寸皮肤。
更强烈的、如同星球核心发出的恐怖轰鸣,夹杂着无数精密齿轮在超负荷下崩断的尖锐嘶吼,混合成一股足以撕碎灵魂的巨大噪音洪流,蛮横地冲进她裂开的意识里!
“呃啊——!”她痛苦地发出干涩的嘶叫,身体向后撞在冰冷坚硬的设备残骸上。眼前的幻象迅速退去,恢复了灰域通道那病态的光影轮廓,留下剧烈搏动的心脏和一片狼藉的头脑空白。
痛感残留在指尖的神经末梢。刚才那幻觉中的轰鸣声似乎还隐隐撞击着耳鼓。通道深处,那个被堵塞的主管道节点再次发出低沉的“噗通”声,伴随着更明显的管道震颤。头顶的一盏应急灯管骤然熄灭了一盏,使得她所在的角落陷入更深的晦暗。
一个冰冷的事实砸进她惊悸未定的脑海:
触碰到这些痕迹,会唤醒痛楚和那些恐怖的幻象。
这不是幻觉那么简单。像是身体里被设置了某种开关——一扇一旦企图碰触秘密边缘就会被强力关闭并施加酷刑的、无形的门。而她,刚刚无知无觉地,试图推开了一条缝。
那个Ω,那个“出口”……它们与她之间,隔着一堵带着尖刺的、通电的高墙。她每一次想要靠近真相的尝试,都将付出撕裂般的疼痛作为代价。
是警告?还是陷阱?
零靠在冰冷的金属上,手指传来的刺痛感像阴冷的火舌。工牌上那个沙漏图标里的苍白沙粒,无声无息地又滑落了一粒。债务:7.75忆素。冰冷清晰的数字。
在这个被庞大债务、记忆垄断、污染和死亡包裹的灰域角落里,在那条刻着Ω和被遗忘的“出口”字样的废管前,零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了一种东西——
渺小到极点,却因触及禁忌边缘而燃烧起来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