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夜,黑得像泼了墨,又浓又稠,死死糊在抚顺关残破的城头上。风停了,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只有无边无际的雪花,沉甸甸、静默默地从这墨黑的穹窿深处飘落,一层又一层,覆盖着关墙内外昨日激战留下的狼藉——冻结的褐红血冰、断裂的箭杆、散落的甲片、甚至是被踩踏得不成人形的尸骸。死寂,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在每一个倚靠在冰冷垛口后、紧握着冰冷兵器的明军士卒心头,压得人喘不过气。

林烽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城砖,将自己蜷缩在雉堞的阴影里。破损的棉甲被血和汗反复浸透,早已冻得梆硬,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刮蹭着底下被冻伤的皮肉。他呼出的白气瞬间在胡茬上凝成细小的冰晶,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剧痛,那是白天被后金重箭擦过留下的,虽未致命,却像有根无形的线,一扯一扯地勾连着五脏六腑。

他伸出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抓了一把墙缝里冰冷的雪,胡乱塞进嘴里。刺骨的寒意激得他一个哆嗦,却也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他费力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扫过身侧。

几步开外,王武像一尊石雕,紧贴在另一处垛口后,那张被风霜和硝烟刻满痕迹的脸,此刻在微弱的雪光映照下,只剩下极致的冷峻。他半眯着眼,鹰隼般的目光穿透飘落的雪花,死死钉在关外那片吞噬了所有光线的黑暗深渊里。他的弓,那张硬木角弓,就横搭在膝上,冰冷的弓臂仿佛与他冻僵的手指融为一体。几支去了簇的白杆箭,带着森然的寒光,静静地躺在手边的雪地上。他在听,用夜不收磨砺出的本能,捕捉着风雪死寂下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异动。

更远些,在一处坍塌了半边的箭楼废墟下,火光微弱地跳跃着,映出李铁柱庞大的身影。他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把豁了口的短刀,一点点刮掉一尊小型佛郎机炮炮管口堆积的、混合着血块和冻泥的冰碴子。炮身冰冷刺骨,铁柱那双蒲扇般的大手早已冻得通红发紫,裂开的口子渗着血丝,他却浑然不觉,动作专注得近乎虔诚,嘴里还念念叨叨,对着冰冷的铁疙瘩低语:“老伙计,再挺一挺…再挺一挺…天亮前,还得靠你开荤腥呢…” 旁边,散落着几颗圆滚滚的石弹和几包用油纸勉强包裹的散装火药,那是他们最后的依仗。

“柱子,省点力气。”林烽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炮管冷透了,得先用炭火烘烘膛线,不然……”

话音未落——

“呜——呜——呜呜——!”

如同地狱深渊传来的号角,骤然撕裂了死寂的雪夜!低沉、苍凉、带着一种非人的穿透力,从四面八方,从关外那片无垠的黑暗中炸响!不是一声,而是无数声,汇成一股撼动大地的洪流,裹挟着毁灭一切的凶戾,狠狠撞在残破的关墙上!

来了!

几乎在号角响起的同时,王武的身体猛地绷直,像一张瞬间拉满的硬弓!他闪电般抓起膝上的角弓,一支白杆箭已然搭上冰冷的弓弦,弓臂在巨大的张力下发出令人心悸的呻吟!他的目光锐利如电,穿透风雪,死死锁住关外某处黑暗的起伏。

林烽猛地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肋下的剧痛被瞬间爆发的紧张感压了下去。他一把抓起倚在墙边那杆沾满凝固血污的长枪,枪尖在雪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寒星。他喉咙滚动,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嘶哑却穿透力极强的怒吼,撞碎那令人胆寒的号角声浪:

“敌袭——!!!”

“点火——!!!”

城墙上,如同沉睡的巨兽被骤然惊醒!早已备好的火把被瞬间点燃,噼啪作响的火光撕开浓重的黑暗,映亮了一张张因恐惧而扭曲、却又被绝望催生出狰狞血性的脸庞!士兵们嘶吼着,跌跌撞撞地扑向自己的位置,冰冷的刀枪在火光下闪烁着不安的光芒。

“轰——!!!”

如同平地炸起惊雷!关城脚下,巨大的火光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爆响冲天而起!地动山摇!浓烈的硝烟味和刺鼻的火药味瞬间弥漫!那是后金军预先埋设在城墙根下的“棺材炮”(一种简陋但威力巨大的爆破装置)被引爆了!

残破的关墙剧烈地颤抖、呻吟!林烽只觉得脚下猛地一空,整个人被巨大的冲击波狠狠掀飞,重重撞在身后的城垛上!碎石、冻土块、混合着积雪的泥浆如同暴雨般劈头盖脸砸下!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剩下尖锐的蜂鸣,世界仿佛在疯狂旋转!

“墙塌了!东边!东边塌了——!!!”凄厉的、带着哭腔的嘶喊穿透轰鸣和耳鸣,刺入林烽混乱的意识。

他挣扎着甩掉头上的碎石泥土,奋力撑起身体,向嘶喊的方向望去。只见东面一段本就摇摇欲坠的关墙,被炸开了一个巨大的、狰狞的豁口!砖石混杂着守军的残肢断臂,像被巨兽啃噬后的伤口,暴露在风雪和火光之下!

“嗷——!!!”

震天的、非人的嚎叫如同海啸般从豁口外涌来!无数后金步甲,如同从地狱裂缝中爬出的恶鬼,挥舞着沉重的顺刀、虎枪、狼牙棒,踏着被炸塌的砖石废墟,潮水般涌向那道致命的缺口!他们身上简陋的棉甲甚至皮甲在火光下晃动,脸上涂抹着狰狞的油彩,眼中燃烧着嗜血的狂焰!冲在最前面的,赫然是身披重甲、如同铁塔般的“死兵”!他们用巨大的蒙皮木盾护住要害,悍不畏死地迎着城头零星射下的箭矢猛冲!

“堵住!堵住缺口!”林烽目眦欲裂,嘶吼着,拖着剧痛的身体,抓起长枪,跌跌撞撞地冲向那吞噬生命的漩涡!

缺口处,已经成了血肉磨坊!

率先扑上去的几十名明军长枪手,瞬间就被汹涌而至的“死兵”浪潮淹没!沉重的狼牙棒砸下,头颅如同西瓜般爆裂!锋利的顺刀劈砍,肢体横飞!惨叫声、骨骼碎裂声、兵刃撞击声、野兽般的咆哮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地狱的合奏!鲜血泼洒在冰冷的砖石和积雪上,迅速冻结,又被新的热血覆盖,变得粘稠滑腻。明军的阵型如同脆弱的薄冰,在狂暴的冲击下寸寸碎裂!

“柱子!火器!”林烽在混乱中嘶吼,长枪如毒龙般刺出,精准地捅进一个正将一名明军士卒开膛破肚的后金甲兵咽喉!滚烫的鲜血喷了他一脸!

“来了!”李铁柱的怒吼如同平地炸雷!他不知何时已将那尊沉重的佛郎机炮从箭楼废墟下硬生生拖到了靠近豁口的高处!炮口斜斜指向下方汹涌的人潮!他身旁,一个满脸是血、断了一条胳膊的老兵,用仅剩的手和牙齿死死抱着一个点燃的火把,眼神里是最后的疯狂!

“点火——!”李铁柱瞪着血红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压下炮尾的击发杆!

“轰——!!!”

一道刺目的火舌撕裂黑暗!炮口喷出的不是一颗炮弹,而是一大片炙热的铁砂、碎石和铅丸!如同地狱喷发的熔岩,狠狠泼洒进豁口下方拥挤的后金军阵中!

“噗噗噗噗——!”

密集如雨打芭蕉的恐怖声响!冲在最前面的一排后金“死兵”,连人带盾瞬间被打成了筛子!血肉横飞!惨叫声戛然而止!密集的冲锋阵型被这近距离的致命霰弹硬生生撕开一道血肉模糊的缺口!灼热的铁腥气和焦糊的皮肉味冲天而起!

“好——!”城头残存的明军爆发出绝境中的狂吼!

然而,这惨烈的胜利如同昙花一现。佛郎机炮巨大的后坐力震得李铁柱蹬蹬蹬连退几步,炮身滚烫冒烟,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再次装填。更致命的是,这一炮暴露了位置!

“咻咻咻——!”

尖锐的破空声如同毒蛇吐信!黑暗中,精准而致命的箭雨从关外更高处抛射而来,目标直指李铁柱和那门火炮!

“柱子!小心!”林烽肝胆俱裂!

李铁柱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颤!一支重箭狠狠钉在了他厚实的肩背上,箭头穿透棉甲,深深嵌入皮肉!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一个趔趄!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一支射中了他护着头的手臂,一支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带出一道血痕!他身旁那个断臂的老兵,更是被瞬间射成了刺猬,哼都没哼一声便栽倒在炮旁,手中的火把滚落雪地,嗤嗤熄灭。

“狗鞑子!”李铁柱痛得龇牙咧嘴,却凶性大发,怒吼着拔出肩上的箭杆,带出一蓬血花!他竟不退反进,如同一头发狂的巨熊,猛地扑向旁边一扇在爆炸中被震落、斜倚在残墙边的厚重门板!那门板包着铁皮,沉重无比!

“给老子起——!”他浑身肌肉虬结贲张,脖子上青筋暴起如蚯蚓,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在周围士卒惊骇的目光中,那扇沉重的门板竟被他硬生生撼动,扛在了宽厚如山的肩背上!他顶着不断射来的箭矢,像一尊移动的铁塔,轰隆隆冲向豁口最前沿!

“砸死你们这帮狗娘养的!”他咆哮着,借着冲势,将肩上的巨门板狠狠抡起,如同挥舞着一柄开天巨斧,朝着豁口外一架刚刚搭上城垣、蚁附攀爬着后金兵的云梯猛砸下去!

“轰——咔啦啦——!”

木屑、铁皮、碎裂的人体如同烟花般炸开!沉重的云梯连同上面攀爬的七八个后金兵,被这蛮横无比的力量砸得粉碎!残肢断臂混合着破碎的梯木,哗啦啦滚落下去!这狂暴的一幕,竟让疯狂涌上的后金兵潮出现了短暂的凝滞!

就在这混乱的绞杀达到沸点之际,关城内侧的甬道尽头,骤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闷的马蹄声!如同密集的战鼓敲在濒死的心脏上!

一骑如黑色的闪电,冲破弥漫的硝烟和风雪,骤然闯入这血腥地狱!

马上骑士,一身玄色山文重甲,甲叶在火光的映照下流淌着暗沉的冷光,如同蛰伏的巨兽鳞片。头盔下的面庞,刚毅如铁铸,双颊深陷,颧骨高耸,浓密的胡须上凝结着冰霜,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燃烧着熔岩般的怒火与一种近乎悲怆的决绝!

熊廷弼!

他单骑闯关!身后,竟无一名亲随!

这位经略辽东、以铁腕和刚直闻名的统帅,此刻孤身一人,如同定海神针般出现在这即将彻底崩溃的防线核心!他手中紧握着一柄沉重的双手斩马长剑,剑锋在火光下闪烁着刺骨的寒芒!

他的目光如电,瞬间扫过豁口处惨烈的景象,扫过林烽浴血的身影,扫过李铁柱肩扛门板如魔神般的狂暴,扫过王武在远处垛口冷静射杀攀城敌兵的冷冽!最终,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几个正哭喊着、试图从豁口侧面一处坍塌的斜坡逃下关墙的溃兵身上!那是几个吓破了胆的年轻士卒。

“临阵脱逃者——斩!!!”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熊廷弼的声音如同被冰水淬炼过,带着穿透灵魂的森寒和不容置疑的铁血!他猛地一夹马腹,胯下那匹神骏的青海骢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熊廷弼借着战马人立之势,双手紧握那柄沉重的斩马长剑,高高举起!

剑光划破血色夜空!

“噗——!”

一颗带着惊恐表情的头颅冲天而起!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在火光和雪光交织下,泼洒出一道刺目惊心的扇形!

无头的尸体颓然栽倒,滚下斜坡。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豁口处惨烈的厮杀声、城头士卒的惊呼声、甚至关外后金兵的嚎叫,都出现了刹那的停滞。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匹人立嘶鸣的战马上,聚焦在那个手持滴血巨剑、如同天神下凡般的统帅身上!

熊廷弼勒住战马,斩马长剑斜指地面,殷红的血珠顺着剑脊滚落,滴在冰冷的雪地上,迅速凝结成暗红的冰珠。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城头每一个还能喘气的士卒,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冻结灵魂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抚顺关后,便是辽沈!便是百万父老!今日关在人在!关亡——人亡!无路可退!唯有杀身成仁,以报国恩!”

“大明辽东经略熊廷弼——在此!!!”

“杀——!!!”

最后一声“杀”字,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那被恐惧和绝望压垮的士气,那濒临崩溃的意志,在这铁血统帅以身作则、以血醒目的壮烈之下,如同被注入了滚烫的岩浆,轰然爆发!一种被逼到绝境、退无可退的惨烈血性,在每一个残存的明军士卒胸腔里疯狂燃烧!

“杀——!!!”

“杀鞑子——!!!”

“跟熊帅拼了——!!!”

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带着撕裂喉咙的沙哑,带着必死的决绝,从豁口处,从每一段残破的城墙上,冲天而起!压倒了关外后金兵的嚎叫!刚刚被李铁柱砸懵的后金兵潮,被这突如其来的、火山爆发般的反冲锋硬生生顶了回去!残存的明军如同疯虎,红着眼睛,挥舞着残破的兵器,用身体,用牙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堵在那血肉磨坊般的豁口处!

林烽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因激动和热血而战栗!他嘶吼着,挺起那杆沾满血污的长枪,不顾肋下撕裂般的剧痛,再次扑向最前沿!枪出如龙,将一个试图爬上来的后金甲兵捅穿胸膛,狠狠挑飞!

就在这惨烈反击的浪潮中,异变再生!

关城之外,后金军阵深处,一点刺目的红光骤然亮起!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如同地狱睁开的魔眼!

“炮!鞑子的炮!”王武冰冷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急促的惊骇!他猛地从垛口后探出半个身子,指向远处黑暗中那几团迅速变大的红光!

话音未落——

“呜——嗡——!”

凄厉刺耳的尖啸撕裂空气!不同于明军火炮沉闷的怒吼,这声音尖锐得如同恶鬼的哭嚎!几团巨大的、拖着长长尾焰的火球,带着毁灭的气息,划破漆黑的夜空,朝着抚顺关残破的城头,朝着那血肉横飞的豁口,朝着那面在火光中猎猎作响、代表大明最后尊严的残破战旗,狠狠砸来!

“轰隆——!!!”

“轰隆——!!!”

天崩地裂!城墙在恐怖的爆炸中如同纸糊的玩具般剧烈摇晃、崩塌!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吞噬了豁口附近的一切!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碎石、木屑、钢铁碎片和人体残肢,如同风暴般席卷开来!浓烟与烈焰瞬间吞噬了刚刚组织起来的防线!

林烽只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后背!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抛飞出去!手中的长枪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脆响!他眼睁睁看着陪伴自己出生入死的枪杆,在恐怖的冲击波和飞溅的碎石中,从中间猛地断裂!半截带着枪头的断枪旋转着飞向黑暗的夜空,如同一个悲凉的休止符!剩下的半截,带着冰冷的触感,沉重地脱手坠落!

“呃啊——!”剧痛和震荡让他眼前一黑,重重摔在冰冷的雪地上,口中喷出带着铁锈味的腥甜!

火光冲天,映照着城墙巨大的、不断坍塌的缺口,映照着无数在烈焰和爆炸中挣扎、哀嚎、化为焦炭的身影,也映照着城下如同黑色潮水般再次汹涌扑来的后金大军!

完了……

抚顺关……守不住了……

这个绝望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林烽的心脏。他挣扎着抬起头,透过弥漫的硝烟和飞溅的血雨,看到那面残破的大明战旗,在炽烈的火焰舔舐下,终于发出一声悲鸣,带着熊熊燃烧的火焰,从折断的旗杆上缓缓飘落,如同浴火的凤凰,坠向下方无尽的黑暗深渊。

夜空之上,那轮被浓烟和血光浸染的月亮,不知何时已挣脱了乌云的束缚,高悬天际。它不再是清冷的银盘,而是变成了一轮巨大、妖异、散发着浓郁不祥血光的——血月!

猩红的光辉泼洒而下,笼罩着这片彻底化为修罗场的破碎关墙,笼罩着每一个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生灵。血月无声,冰冷地注视着人间的炼狱,如同上苍投下的一道无情而悲悯的审判。

林烽躺在冰冷的、浸透鲜血的雪地上,手中紧紧攥着那半截冰冷的断枪。断裂处参差不齐的木茬,深深刺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却远不及心底那片冰冷的荒芜。

他望着那轮高悬的血月,嘴唇翕动,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发出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撕裂夜空的呐喊,那声音穿透了爆炸的轰鸣和死亡的哀嚎,带着无尽的悲怆与不甘:

“辽东——无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