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天光,在铅灰色的云层缝隙里艰难地渗出,惨白而稀薄,无力地涂抹在抚顺关的废墟之上。风重新刮了起来,卷着尚未落定的灰烬、细碎的雪沫和刺鼻的硝烟,打着旋,呜咽着掠过这片人间地狱。焦糊的木头气味、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还有皮肉烧焦后那令人窒息的恶臭,混合着冰冷的空气,沉甸甸地压进每一个幸存者的肺腑。

林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挣扎着爬出那片被炮火反复犁过的死亡地带的。他踉跄着,每一步都踏在粘稠、半冻结的暗红泥泞里,那是无数生命混合着泥土、冰雪的残骸。破碎的甲片、断裂的兵器、甚至是被撕裂的肢体残块,在晨曦微弱的光线下触目惊心。他左肋下的伤口在每一次呼吸时都像有烧红的烙铁在搅动,每一次咳嗽都带出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最深的痛楚却来自空荡荡的右手——那里,本该紧握着他那杆浸透血火、传承数代的家传长枪。如今,只有掌心被半截断枪粗糙木茬刺破的伤口,正渗出温热的血珠,顺着麻木的手指滴落,在脚下冻结的血冰上砸开一朵朵微小的、暗红的花。

他停住了脚步。就在他前方不远处,那半截断裂的枪头,带着一尺多长的残杆,斜斜插在一片焦黑的废墟中,枪锋上凝固着黑红的血块,在惨淡的晨光中闪烁着冰冷而绝望的光泽。它像一柄刺入大地的墓碑,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一个信念的崩塌。

“烽哥!”一个嘶哑却带着劫后余生狂喜的吼声从侧面传来。

李铁柱庞大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像一头受伤的巨熊。他半边身子都被凝固的血痂染成了暗褐色,肩背上胡乱缠着的破布条下,箭伤的皮肉狰狞地翻卷着。脸上除了煤灰,还多了一道被碎石划破的口子,此刻正微微渗着血。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劫后余生的炽热。他冲到林烽面前,张开沾满血污和泥泞的双臂,似乎想拥抱,却又在看到林烽空洞的眼神和空空如也的右手时,动作僵在了半空。

“柱子……你还……”林烽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牵扯着肋下的剧痛。

“活着!嘿嘿,差点……差点就去见阎王老子了!”李铁柱咧开干裂的嘴唇,努力想笑,却扯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他呲牙咧嘴,“那炮……真他娘的够劲!震得俺耳朵现在还嗡嗡响!还有那帮狗鞑子的箭,跟马蜂似的……”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肩上厚厚的包扎,又看向林烽空空的右手,那强装的笑容瞬间黯淡下去,声音也低沉下来,“枪……断了?”

林烽没有回答,目光越过李铁柱宽阔的肩膀,落在那半截斜插的断枪上。沉默,如同冰冷的潮水,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声呜咽着穿过废墟的缝隙。

“活着就好。”一个冰冷的声音突兀地插入。王武如同幽灵般出现在李铁柱身侧,皮袄上布满破口和焦痕,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被凝固的血污覆盖,更添几分戾气。他手中紧握着他那张硬木角弓,弓臂上新增了几道深深的划痕。他的目光锐利如初,扫过林烽肋下被血浸透又冻硬的衣甲,扫过他空空的右手,最后落在林烽苍白的脸上,没有询问,没有安慰,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抚顺没了,辽沈就是下一个靶子。熊大帅不会让咱们喘太久的气。”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冰锥一样刺入骨髓。

李铁柱被王武的直白噎了一下,有些不满地嘟囔:“王武兄弟,刚捡条命,说点吉利的……”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这片死寂废墟上的哀鸣!马蹄敲打着冻结的血泥,发出沉闷的“嘚嘚”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凛冽的杀气!

一队盔甲染血、面容冷硬的亲兵,簇拥着一匹神骏的青海骢,如同黑色的铁流,穿过弥漫的硝烟和残破的营垒,轰然闯入了这片尸骸枕藉的溃兵聚集地。马上的骑士,正是辽东经略熊廷弼!

他依旧身着那身玄色山文重甲,甲叶上布满了刀痕箭孔,溅满了凝固的暗红血块,在惨淡的晨光下显得沉重而狰狞。头盔下的面容,比昨夜更加枯槁,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刀锋,燃烧着熔岩般的怒火和一种令人心悸的疲惫。他手中紧握的马鞭,鞭梢已被鲜血浸透,冻成了暗红色。他勒住战马,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鞭子,狠狠抽过每一个瘫倒在地、眼神空洞的溃兵,扫过那些哀嚎的伤兵,扫过这片象征着大明辽东防线彻底崩塌的废墟。

死一般的寂静瞬间笼罩了整个溃兵营地。所有残存的士卒,无论伤重与否,都下意识地停止了动作,屏住了呼吸,连伤兵的呻吟都微弱了下去。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

熊廷弼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林烽、李铁柱和王武三人身上。他看到了林烽空空如也的右手和肋下刺目的血污,看到了李铁柱肩上厚厚的、渗血的包扎和脸上的伤痕,看到了王武手中紧握的弓和身上新增的厮杀痕迹。他的目光在林烽身上停顿了一瞬,那深陷的眼窝里,似乎有极细微的波澜一闪而过,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寒覆盖。

“列队——!”熊廷弼的声音陡然炸响,如同惊雷滚过废墟!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撕裂灵魂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

亲兵们立刻如狼似虎地冲入溃兵群中,厉声呵斥、踢打,将那些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士卒强行拖起,驱赶着他们在一片相对开阔、堆满尸骸和残骸的空地上勉强排成歪歪扭扭、稀稀拉拉的队列。残兵们互相搀扶着,眼中充满了麻木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待宰的羔羊。

熊廷弼端坐马上,冰冷的视线扫过这支残破不堪、士气尽丧的队伍,如同看着一堆毫无价值的垃圾。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瑟瑟发抖的士卒耳中,每一个字都像冰渣子:

“抚顺关,辽东门户!一日!仅仅一日!便在尔等手中化为齑粉!朝廷养兵千日,耗费钱粮何止百万?换来的是什么?是尔等的狼奔豕突!是尔等的望风披靡!是尔等的——贪生怕死!”

他猛地扬起手中那根染血的马鞭,鞭梢直指关城方向那片仍在冒着黑烟的巨大豁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

“看看!都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那就是尔等用脊梁骨顶出来的‘战果’!鞑子的马蹄,马上就要踏着尔等逃跑的脚印,踩进辽阳!踩进沈阳!尔等的父母妻儿,就在身后!尔等跑得掉吗?!朝廷的律法,辽东百万生灵的血债,尔等——背得起吗?!”

每一个“尔等”,都像一记沉重的耳光,狠狠抽打在残兵们的脸上。队列中响起压抑的啜泣和牙齿打颤的声音。

“昨夜是谁?!是谁在城墙未破之时,便已丧胆欲逃?!是谁在炮火袭来之际,弃械溃散,自乱阵脚?!又是谁——”熊廷弼的目光陡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两柄淬毒的匕首,猛地钉向队列边缘几个缩着脖子、试图将身体藏在他人背后的身影!其中一个,正是昨夜在熊廷弼斩杀逃兵前,与那被斩者一同哭喊逃跑的年轻士卒!此刻他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是你们这些辽东的败类!大明的耻辱!军中蛀虫!”熊廷弼的怒斥如同惊雷炸响,“来人!将这几个临阵脱逃、惑乱军心的败类,给本帅——拖出来!”

“大帅饶命!饶命啊!”那几个被点名的士卒瞬间瘫软在地,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涕泪横流地磕头求饶。亲兵们如狼似虎地扑上去,毫不留情地将他们从人群中拖拽出来,狠狠掼在队列前方的空地中央,就在熊廷弼的马蹄之下!

“经略大人!小的知错了!再也不敢了!给小的一个机会吧!”那年轻士卒哭喊着,头磕在冰冷的冻土上砰砰作响,额角瞬间一片青紫。

熊廷弼端坐马上,居高临下,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只有纯粹的、铁一般的杀意。他缓缓举起了右手,做了一个斩切的动作。

亲兵队长会意,猛地抽出腰间的鬼头大刀!雪亮的刀锋在惨淡的晨光下划过一道刺目的寒芒!

“不——!!!”

凄厉绝望的惨叫戛然而止!

“噗!”“噗!”“噗!”

沉重的砍斫声干脆利落地响起!热血如同失控的喷泉,猛地从断裂的脖颈处狂飙而出,在冰冷的空气中泼洒开刺目惊心的扇形血雾!几颗带着惊恐、绝望、难以置信表情的头颅滚落在冻结的血泥里,无头的尸体抽搐着栽倒,浓烈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所有焦糊的气息。

整个溃兵营地,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几股喷溅的热血还在嗤嗤作响,迅速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暗红色的冰坨。所有残存的士卒,包括林烽、李铁柱和王武在内,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恐惧像冰水,瞬间浸透了每一个毛孔!那浓烈的死亡气息,比昨夜后金兵的刀锋更让人胆寒!熊廷弼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宣告了军法如山,宣告了怯懦的代价!

熊廷弼的目光缓缓扫过噤若寒蝉的队列,看着那一张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惨白的脸。他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一种更沉重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力量:

“看到了吗?这就是逃兵的下场!抚顺关丢了,但辽东还在!本帅还在!尔等的脊梁骨,还没被鞑子彻底打断!本帅受命于天子,总督辽东,今日便在此立下军令状:守土有责,与城共存亡!凡我辽东将士,敢有畏敌怯战、临阵脱逃者,无论官阶高低,此辈——便是榜样!”

他猛地一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熊廷弼高举马鞭,指向南方辽沈的方向,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死寂的废墟上空轰然回荡:

“从此刻起!收拢溃卒!整肃军纪!加固辽、沈城防!广积粮秣!操练火器!本帅要用尔等的血,尔等的命,在辽沈城下,筑起一道鞑子啃不动的铁壁铜墙!要让努尔哈赤知道,辽东,不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大明的辽东——还没亡!”

“林烽!”熊廷弼的目光陡然转向队列前方那个虽然满身血污、肋下带伤,却依旧努力挺直脊梁的身影。

林烽猛地一震,忍着剧痛,竭力站得更直,嘶哑应道:“卑职在!”

熊廷弼锐利的目光在他空空如也的右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声音斩钉截铁:“昨夜断墙血战,本帅亲眼所见!汝率残部,力战不退,于溃军之中,尤能死守寸土!临危不惧,有胆有识!此等忠勇,当为表率!”

他顿了顿,声音如同铁锤砸落:

“即日起,擢升林烽为百户!统领抚顺关残存之敢战勇士!授尔旗牌,整顿行伍!以汝之断枪为誓,以汝之残躯为盾!给本帅——把辽沈守住了!”

林烽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百户?!昨夜他还是一个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普通小卒,一夜之间,抚顺关化为焦土,家传长枪折断,自己也险些丧命……此刻,却被这铁血统帅,在这尸山血海的废墟之上,擢升为百户?!

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失语。肋下的剧痛,空荡的右手,昨夜城头血战的惨烈,袍泽死难的悲怆,还有眼前这几具无头尸体喷溅的鲜血……无数画面和情感如同狂潮般冲击着他的心神。是责任?是荣耀?还是更沉重的枷锁和催命符?

“烽哥!百户了!百户了!”李铁柱激动得满脸通红,不顾身上的伤痛,用胳膊肘用力捅了捅林烽,声音因为兴奋而发颤。

王武站在一旁,脸上那道伤疤微微抽动了一下,看向林烽的目光深处,那层万年不化的冰寒似乎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是认可?是担忧?亦或是对这乱世加诸于人的残酷命运的无声嘲讽?他最终只是几不可察地,对着林烽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一名亲兵手捧着一个简陋的木盘,走到林烽面前。盘中没有崭新的腰牌,没有象征官阶的印信,只有一件东西——那半截斜插在废墟中的断枪!枪头与残杆上凝固的褐红血块清晰可见,断裂处参差的木茬如同野兽的獠牙。

“拿着!”熊廷弼的声音不容置疑,“此枪随你杀敌,伴你断墙!它折了,但脊骨未断!用它,记住抚顺关的血!记住昨夜倒下的同袍!记住你今日在辽东焦土之上,在本帅面前,在天地之间,该担起的担子!”

林烽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半截断枪上。那冰冷的触感,那粗糙的木茬刺破掌心的痛楚,仿佛还在昨日。他缓缓地、无比沉重地伸出颤抖的右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带着死亡气息和硝烟味道的枪杆。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流顺着指尖瞬间窜遍全身,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和焦糊味灌入肺腑,刺得他伤口一阵剧痛。这剧痛,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心神猛地一清。他五指猛地收拢,死死攥住了那半截冰冷的断枪!

断裂处粗糙的木茬,瞬间刺破了他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尖锐的痛楚混合着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质感,顺着臂骨直冲心口!比这更沉重的,是熊廷弼那如山般的目光,是脚下这片浸透袍泽鲜血的焦土,是身后辽沈百万生灵的存亡!

一股滚烫的热流,混杂着无边的悲怆、沉重的责任和一种被逼到绝境、退无可退的惨烈血气,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爆发出来!这股力量,竟暂时压下了肋下的剧痛和身体的疲惫!

他猛地单膝跪地!将那半截沉重的断枪,双手高高托起,举过头顶!断裂的枪锋,直指铅灰色的苍穹!

“末将林烽——领命!”他的声音撕裂了喉咙,沙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金铁摩擦般的穿透力,在死寂的废墟上空轰然炸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压出的血块,沉重无比:

“此枪为证!此身为凭!”

“抚顺之血,永志不忘!”

“末将在,城在!”

“末将亡——魂守辽疆!”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中,燃烧着如同昨夜城头烈焰般的决绝光芒,直直迎向熊廷弼那审视的、熔岩般的目光!断枪的冰冷,掌心的刺痛,此刻都化作了支撑他挺直脊梁的力量!

熊廷弼端坐马上,深深地看着跪在血泥之中、高举断枪的林烽。那张枯槁而铁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窝里,那燃烧的熔岩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他缓缓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猛地一勒缰绳,调转马头。玄甲重骑簇拥着他,如同沉默的铁流,踏过冻结的血泥和残骸,向着辽阳方向,绝尘而去。沉重的马蹄声渐渐消失在呜咽的风雪之中,只留下满地尸骸、残破的军械、刺鼻的血腥,以及废墟中,那个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高举断枪姿势的身影。

李铁柱激动地冲到林烽身边,想扶他起来:“烽哥!不,百户大人!快起来!”

林烽却仿佛没有听见。他依旧跪在那里,双手如同铁铸般紧握着那半截冰冷的断枪。断枪的尖端,在惨淡的晨光下,闪烁着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寒芒。风雪卷起灰烬,扑打在他染血的棉甲和苍白的脸上。他的目光,越过眼前这片炼狱般的废墟,投向南方,投向辽阳、沈阳的方向。那里,是新的战场,是更深的血海,是他刚刚以断枪立誓、必须用生命去守护的——最后的防线。

掌心被木茬刺破的伤口,鲜血顺着枪杆缓缓流下,蜿蜒出一道暗红的轨迹,最终滴落在脚下这片饱饮了鲜血、见证了崩塌与重誓的焦黑土地上。那半截断枪,冰冷、沉重、粗糙,带着死亡的记忆和硝烟的气息,此刻却仿佛真的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成为了他在这乱世血火中,唯一能抓住的、支撑他不倒下去的——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