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冰冷的雨点砸在窗玻璃上,留下蜿蜒扭曲的水痕,像无数透明的蠕虫爬行。风在公寓楼外狭小的缝隙里来回冲撞,发出呜咽般的尖啸。我蜷在沙发里,膝盖上搁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在脸上,明明灭灭。键盘的敲击声单调地重复着,试图盖过窗外无孔不入的喧嚣。这间位于13号公寓顶层的单间,像一个被遗忘的、悬在都市喧嚣之上的孤岛,廉价的白炽灯光线浑浊,空气里弥漫着旧木头和雨天特有的、带着铁锈味的潮湿气息。

邮箱里躺着一个东西。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硬纸板箱,孤零零地占据着狭小的空间。没有寄件人姓名,没有地址标签,甚至连快递公司的贴单都没有。纸箱表面被雨水浸湿了几块深色的斑痕,摸上去有种冰冷黏腻的触感,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像是陈年的旧书页混合着地下室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令人不安的铁锈腥气。

我把它抱回13号房间。纸箱不沉,但分量感很诡异,里面的东西似乎被旧报纸仔细地包裹着,填充得很严实。拆开层层包裹,露出的是一台老旧的机械打字机。橄榄绿色的金属机身已经黯淡无光,布满细小的划痕和斑驳的锈迹,按键是那种老式的圆形凸起,白色字母大多已经磨损。它沉重、冰冷,像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沉默遗物,突兀地出现在我这间狭小、现代的公寓里。它底下压着一小叠同样泛黄的空白稿纸。

谁会寄这个?我盯着这台笨重的老家伙,指尖拂过冰冷的按键,心里疑窦丛生。也许是某个同样怀旧的朋友开的玩笑?但知道我这破旧公寓地址的朋友,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顺着指尖爬上脊椎。我最终把它放在墙角那张积灰的小书桌上,没再多看。

夜,在风雨声中沉得更深。窗外城市的霓虹灯被厚重的雨幕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团,像一个垂死病人浑浊的眼眸。我睡得很不安稳,梦境里充斥着无休无止的键盘敲击声,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手指在黑暗中疯狂地敲打。突然,一个极其清晰、极其真实的“咔嗒”声,像一根细针,猛地刺破了梦的薄纱。

我瞬间惊醒,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风雨的呜咽。但那“咔嗒”声……太真切了。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黑暗中,死寂只维持了短暂的一瞬。

“嗒…咔嗒…嗒嗒…咔嗒…”

声音又响起来了!不是幻觉!机械,冰冷,带着某种令人牙酸的摩擦感。它来自墙角!来自那张书桌!

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又猛地冲上头顶。我猛地坐起,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死死盯着房间那个角落。黑暗中,那台橄榄绿打字机所在的位置,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其微弱地闪烁,一下,又一下,节奏诡异,像是某种活物垂死的脉搏。是按键被按下时,内部机件摩擦产生的微光?还是……我根本不敢细想。

那声音持续着,单调,固执,毫无感情,在风雨声的背景下显得格外瘆人。它钻进我的耳朵,缠绕在我的神经上。恐惧像藤蔓一样勒紧了我的喉咙,但我必须知道那是什么!身体违背了大脑的尖叫,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我摸索着打开了床头灯。

昏黄的光线驱散了部分黑暗,也照亮了书桌。那台老旧的打字机,安静地蹲在桌上,仿佛从未移动。然而,它的滚筒上,赫然卷着一张稿纸。就在我惊恐的注视下,那沉重的金属字锤猛地抬起,又狠狠落下!

“咔嗒!”

一个字母清晰地印在了纸上。紧接着,字锤再次抬起,落下。

“咔嗒!”

又一个字母。

它自己在动!这台冰冷的机器,正在黑暗中,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打印着!我死死捂住嘴,才没让惊叫声冲破喉咙。双腿发软,我几乎是挪到了书桌前,借着昏黄的灯光,看清了那稿纸上正在被缓慢而坚定地敲打出来的文字:

“W-O”

“H-E-N”

“W-O H-E-N W-O Z-A-I N-I C-H-U-A-N-G X-I-A”

“我 在 你 床 下”

“我在你床下。”

最后那个句号被重重敲下,发出沉闷的一声“咚”,像是敲打在我的心脏上。寒意瞬间穿透骨髓,冻结了四肢百骸。我猛地扭头,目光投向房间唯一的角落——那张铺着蓝色格子床单的矮榻榻米。它紧靠着墙壁,看起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此刻,在那行冰冷文字的诅咒下,它仿佛变成了一个通往地狱的入口。

“我在你床下。”

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也烙进了我的脑子里。冷汗顺着我的额角滑下,滴落在冰冷的书桌上。那台该死的打字机在吐出这行字后,就彻底沉寂下来,像一个完成了邪恶仪式的祭品,只剩下沉重的金属躯壳在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床下?

我几乎是扑到了那张榻榻米床边。手指颤抖着,指甲抠进榻榻米边缘的缝隙,用尽全身力气向上一掀!

“哗啦——”

榻榻米板被我掀开,重重地翻倒在一边。

没有。什么都没有。

没有想象中的空洞,没有隐藏的暗格,更没有蜷缩的“东西”。映入眼帘的,是公寓原始的水泥地面,粗糙、冰冷,颜色灰暗。我用手指用力敲击,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坚硬无比。这就是坚实的大地本身,直接浇铸在楼板上的水泥层,绝无可能在下面藏匿任何东西。

紧绷的神经像断掉的琴弦,猛地一松。我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粗气,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荒谬感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涌了上来。是恶作剧?是这台老古董打字机内部的某个机械故障,导致它错误地打印出了这些字符?对,一定是这样!什么“我在你床下”,纯粹是狗屁!是这台老掉牙的机器发疯!我试图用逻辑说服自己,用愤怒驱散那残余的恐惧。

我粗暴地扯下那张写着不祥字句的稿纸,揉成一团,狠狠地扔进桌脚的垃圾桶,仿佛扔掉一个肮脏的诅咒。然后,我拿起那台冰冷的打字机,它的重量沉甸甸地坠着手臂。我拉开房门,走廊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线照在对面同样紧闭的门上。我走到走廊尽头的大垃圾桶旁,掀开盖子,毫不犹豫地将这带来噩梦的机器丢了进去。金属撞击桶壁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刺耳。

回到房间,重新铺好榻榻米,我强迫自己躺下,关掉灯。黑暗重新拥抱了我,但这一次,恐惧的种子已经埋下。窗外风雨依旧,那单调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却像是某种低语。我紧闭双眼,努力驱逐那行该死的文字,告诉自己,一切都结束了。

意识在疲惫和残余的惊悸中沉沉浮浮,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只有几分钟,那熟悉的、令人头皮炸裂的“咔嗒”声,又一次,毫无预兆地,在黑暗中响起!

“嗒…咔嗒…嗒嗒…咔嗒…”

它回来了!它就在外面!在走廊的垃圾桶里!

那声音穿透薄薄的房门,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执拗。它在继续打印!它在打印新的东西!一股冰冷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手脚一片冰凉。我猛地从榻榻米上弹坐起来,心脏在喉咙口狂跳,几乎要窒息。那声音持续着,不紧不慢,每一个“咔嗒”都像是敲在我的头骨上。它打印了什么?它又打印了什么?!

理智彻底崩断。我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赤着脚,猛地拉开房门,冲了出去。走廊的声控灯再次亮起,惨白的光线下,那个蓝色的大垃圾桶静静地立在尽头。那“咔嗒”声,正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我冲到垃圾桶边,粗暴地掀开盖子。一股混杂着腐烂垃圾的酸臭味扑面而来。那台该死的橄榄绿打字机,就躺在乱七八糟的废弃物中间。借着走廊的灯光,我清晰地看到,它的滚筒上卷着一张新的稿纸,而一根沉重的金属字锤,正悬停在纸面上方,像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就在我低头看去的瞬间,那字锤猛地落下!

“咔嗒!”

一个字母被清晰地印出。

紧接着,字锤再次抬起,落下!

“咔嗒!”

又一个字母。

它就在我眼前,在无人触碰的垃圾桶里,在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上,继续着它那邪恶的打印!恐惧和一种被彻底玩弄的暴怒在我胸中炸开。我再也无法忍受,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伸手进去,不顾肮脏,一把抓住那冰冷的金属机身,将它从垃圾堆里捞了出来!

稿纸被带了出来,皱巴巴地卷在滚筒上。我粗暴地扯下它,借着走廊的灯光,看清了那上面新鲜打印出来的、墨迹似乎还未干透的文字:

“W-O Z-A-I N-I C-H-U-A-N-G X-I-A”

“我 在 你 床 下”

一模一样!一字不差!

“我 在 你 床 下”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瞬间将我淹没。它回来了!它又打印了同样的句子!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为什么?这台机器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它为什么死死咬住“床下”不放?可我明明掀开看了!下面只有坚硬的水泥地!

除非……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入脑海。除非,那张榻榻米的位置,根本就不是“床”的位置!或者说,这间屋子,这该死的13号公寓,它的结构……也许和我看到的不一样?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疯狂地蔓延开来。我抱着那台冰冷的打字机,像抱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诅咒,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冰冷的金属紧贴着我的皮肤,寒意直透骨髓。我把它重重地放回那张积灰的书桌上,仿佛它本身就属于那里。它沉默着,像一个完成了任务的幽灵。我跌坐在椅子上,目光死死盯着那两张写着相同诅咒的稿纸,它们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我的理智。

必须搞清楚!必须知道这间房子的真相!

天刚蒙蒙亮,一夜未眠的我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像一具被抽干了力气的行尸走肉,冲到了物业办公室。时间太早,办公室里只有一个打着哈欠的值班老头。我语无伦次地描述着13号公寓的诡异,强调着那张榻榻米的位置,要求查看原始的房屋户型结构图。老头被我憔悴又急切的样子吓到,嘟囔着“神经病”,但还是慢吞吞地翻找起来。

布满灰尘的图纸柜被拉开,一股陈腐的纸张气味弥漫开来。老头的手指在一叠叠泛黄的图纸上划过,最终抽出了一张边缘已经磨损卷曲的蓝图。

“喏,13号,顶楼那间。”他把图纸在布满茶渍的桌面上摊开,用手指点了点。

我立刻扑到桌前,急切地寻找着。图纸上清晰地标注着房间的布局:入口门、狭小的卫生间、灶台区域、窗户位置……我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角落,寻找着那个代表榻榻米的区域标记。

没有。

我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我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图纸上,在紧靠内墙、我摆放榻榻米的那个位置,标注的不是起居空间,而是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的符号,旁边用细小的字体写着:“设备检修口预留位(封闭)”。

设备检修口?预留位?封闭?

我放榻榻米的地方,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的地面位置!那是一个……被封起来的洞口?!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昨晚那行字带来的寒意,此刻千百倍地放大。“我在你床下”……那张榻榻米,那张我每晚睡在上面的榻榻米……它下面封着的,根本不是什么坚实的地基,而是一个被水泥堵死的洞口!

“这……这个位置……”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指着图纸上那个标注,“现在下面是水泥地?封死了?”

老头凑过来看了一眼,扶了扶老花镜:“哦,这个啊,老结构了。顶楼嘛,以前设计有个小检修口通设备层的,后来整栋楼统一加固翻新,都给用水泥封死了,结实得很!放心住吧。”他摆摆手,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

放心住?我脑子里一片混乱。被水泥封死的检修口……那打字机上的字……“我在你床下”……前任房客?

混乱、恐惧和一种被巨大谜团吞噬的窒息感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失魂落魄地回到13号公寓,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那台打字机依旧沉默地蹲在书桌上,像一头蛰伏的野兽。雨还在下,比昨夜更大了,敲打着窗户,发出密集的鼓点声,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幕之中。我瘫坐在冰冷的榻榻米上,背靠着墙壁,感觉灵魂都被抽空了。怎么办?接下来怎么办?报警?说一台打字机在威胁我?他们会把我当成疯子。

就在我陷入绝望的泥沼,几乎要被恐惧吞噬时,一阵突兀的敲门声响起。

“笃,笃笃。”

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房间里异常清晰。

我猛地一激灵,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弹坐起来,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谁?这种鬼天气,这种时候?我僵硬地挪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穿着不合时宜的深灰色老式西装,布料已经洗得发白,袖口磨损得厉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被雨水打湿了,几缕紧贴在苍白的额头上。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拿着一把收拢的黑色长柄雨伞,伞尖还在不断往下滴水,在他脚边汇成一小滩水渍。

是那个房产中介!带我看房、签合同的那个!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我记得他!他当时穿着笔挺的新西装,头发油亮,笑容热情得近乎谄媚。可现在眼前这个人……虽然五官相似,但那身过时的旧西装,那湿漉漉的头发下过于苍白的脸色,那毫无生气的眼神……还有他站在倾盆大雨的门外,西装上却几乎看不到什么明显的水渍?这怎么可能?一种强烈的违和感让我浑身发冷。

我颤抖着手,拉开了门锁,将门打开一条缝隙。冰冷的、带着浓重湿气的风立刻灌了进来。

“张先生?”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

门外的男人没有回答。他抬起毫无波澜的眼睛,空洞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不像是看一个活人。然后,他缓缓地抬起那只没有拿伞的手。他的手指很细,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白色。

他手里捏着一张纸。

一张边缘泛黄、布满不规则折痕的纸条。纸的质地很脆,像是存放了很多年。

他没有说话,只是隔着门缝,将这张纸条递了进来。动作僵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恐惧让我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我迟疑着,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张纸条。触手冰凉,带着一种奇怪的、类似旧档案室的灰尘味。

中介的手在我接过纸条的瞬间就缩了回去。他依旧面无表情,那双空洞的眼睛转向我身后房间的地面,缓缓地、明确地,指向了我铺着榻榻米的那个角落。

然后,他用一种极其平板的、没有任何起伏的语调,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冰冷的金属片刮过我的耳膜,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钉入我的脑海:

“别找了。”他的嘴唇几乎没怎么动,“前任房客在下面。”

“他搬走前,”他那只青白的手指,像一根僵硬的枯枝,直直地戳向我铺着榻榻米的角落,“用混凝土封住了自己的秘密。”

冰冷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成了实体,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连呼吸都变成了一种奢侈的挣扎。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能徒劳地吸入那带着铁锈味的湿冷。前任房客……在下面?混凝土封住的秘密?那个被图纸标记为“设备检修口预留位(封闭)”的地方?

中介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在门缝外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张劣质的、没有贴好的面具。他的目光,空洞得像两口废弃的深井,越过我,死死地钉在房间角落的榻榻米上。那只指向地面的手,青白色的皮肤下,似乎连血液都已不再流动。

“现在,”他平平无波的声音再次响起,像冰冷的金属在摩擦,“轮到你了。”

轮到你了。

这三个字像三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耳膜,穿透颅骨,直抵大脑深处最原始的恐惧区域。我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跄了一步。

就在我后退的瞬间,那中介动了。不是走,不是跨步。他那穿着老旧皮鞋的脚,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完全无视物理阻隔的方式,径直穿过了我公寓的门槛,踏在了房间内冰冷的地面上!那扇只开了窄窄一条缝的防盗门,对他而言,形同虚设!

我惊恐地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他整个人,就这样,毫无阻碍地“滑”了进来!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虚幻,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气息。

“不——!”一声凄厉的尖叫终于冲破喉咙,带着绝望的颤音。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猛地转身,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野兽,用尽全身力气扑向房间唯一的出口——那扇通往公共走廊的门!

手指疯狂地抠向门把手,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快!快打开!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拧动门把的刹那,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猛地从背后袭来!冰冷!坚硬!像一堵由万年寒冰砌成的墙,狠狠撞在我的背上!

“砰!”

一声闷响。剧痛瞬间从撞击点炸开,蔓延至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仿佛都被震得移了位。我整个人被这股巨力狠狠地掼在了坚硬的防盗门上!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属门板上,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腥甜的铁锈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身体像一滩烂泥,顺着门板无力地滑落。意识在剧痛和窒息中模糊、飘散。视线天旋地转,只能看到自己因痛苦而扭曲的手指在冰冷的地面上徒劳地抓挠。世界在旋转、扭曲、褪色……最后看到的景象,是那个穿着旧西装的身影,像一抹粘稠的阴影,无声地覆盖上来,遮住了浑浊的顶灯光线。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黑暗,如同涨潮的墨汁,彻底吞没了我。

……

意识像是在冰冷粘稠的沥青里挣扎。每一次试图浮出水面,都被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重新拖拽回去。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一种钻心的、无处不在的冰冷和沉重感,终于强行撕裂了黑暗的帷幕。

冷!刺骨的冷!仿佛赤身裸体被浸泡在冰海的最深处。沉重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胸口闷得像是被巨石碾住,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吸入的似乎不是空气,而是冰冷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泥浆。

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野一片模糊,只有无尽的、令人绝望的黑暗。没有光,一丝一毫都没有。绝对的黑暗,剥夺了所有方向感,只剩下令人疯狂的虚无。

我在哪里?

恐惧像苏醒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心脏。我试图动一下手指,却发现手臂被某种粘稠、沉重的东西死死地禁锢着,连一丝一毫的移动都做不到。双腿同样如此。我像一尊被浇筑在混凝土里的活体雕塑,只有头颅……不,脖颈以下,似乎还能感觉到一点点的……存在?但那感觉也正被无孔不入的冰冷和麻木迅速侵蚀。

冰冷、粘稠、沉重……水泥!我被封在了水泥里?!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入混沌的大脑,带来灭顶的绝望。我张开口,想尖叫,想质问,想呼救,但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嘶哑难听的气音。冰冷的、带着浓重土腥味和水泥粉尘的浆液立刻涌入我的口腔、鼻腔,呛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痉挛都牵扯着被重压的胸腔,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嗬……咳咳……嗬……”

无边的黑暗和窒息感疯狂地撕扯着我的神经。我拼命地扭动着唯一似乎还能轻微活动的脖子,徒劳地想要挣脱这凝固的、冰冷的坟墓。眼球在黑暗中徒劳地转动,试图捕捉到哪怕一丝微弱的光线。

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永恒的、令人发疯的黑暗和死寂。

就在极度的恐惧和窒息感快要将我彻底摧毁时,一点极其微弱、极其诡异的动静,穿透了厚重的混凝土和泥土的阻隔,隐隐约约地传入了我几乎失聪的耳朵里。

嗒…咔嗒…嗒嗒…咔嗒…

那声音!那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冰冷的、机械的敲击声!

是那台打字机!它就在上面!就在我此刻被活埋的水泥层之上!它还在运转!

这个念头带来的恐惧,甚至超越了被活埋本身的绝望。那台邪恶的机器,它还在!它就在我的“上面”!它是这一切的见证者,还是……新的操纵者?

“嗒…咔嗒…嗒嗒…咔嗒…”

声音断断续续,微弱得如同幻觉,却又无比清晰地敲打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它在打印什么?它又在打印什么?!

突然,一个更加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声音,在我头顶正上方不远处响起。

沙…沙沙…

像是有什么极其轻薄的东西,在粗糙的表面上摩擦、滑动。

紧接着,一丝微弱到极致的光线,极其突兀地,在我头顶正前方的黑暗中出现!

那是一条极其狭窄的缝隙!比头发丝宽不了多少!它似乎是……从上方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挤开的一条缝?一丝浑浊的、带着灰尘气息的空气,伴随着那微弱的光线,极其艰难地渗了进来!

就在那微弱光线的映照下,一张小小的、白色的纸片,边缘带着被粗暴撕扯的锯齿状裂口,正一点一点地,顽强地、无声无息地,从那条狭窄的缝隙里挤进来!

它像一片来自地狱的白色雪花,带着上方那个世界的冰冷气息,缓缓地、无可阻挡地飘落下来。

纸片翻转着,飘荡着,最终,轻轻地、精准地,贴在了我被冰冷水泥浆糊住的、布满血丝和绝望的眼球前方。

浑浊的光线透过薄薄的纸片,勉强照亮了上面一行新鲜的、墨迹似乎还未完全干透的字迹。每一个字母都像用冰冷的毒液写成,散发着令人灵魂冻结的气息:

“W-E-L-C-O-M-E”

“欢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