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骨头汤当街自证的清白,像一阵迅猛的风,不仅吹散了笼罩在苏记上空的“黑店”阴云,更将“苏记速达”的名头,以一种近乎悲壮的方式,深深烙进了西市百姓的心坎里。

接下来的日子,苏记门口彻底变了模样。曾经门可罗雀的破败小店,如今每日天不亮就排起了长龙。粗粝的手掌攥着带着体温的铜钱,争抢着那枚代表着一口热乎饭的竹片订单。简陋的订单甚至开始在相熟的铺子间私下流转,成了某种市井信用的凭证。

订单量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苏记原有的脆弱堤坝。三十单、五十单、七十单…数字每天都在刷新。忠叔和三个飞毛腿少年,像被上紧了发条的陀螺,从黎明旋转到深夜。后厨那口日夜不熄火的铁锅,蒸腾的水汽模糊了墙壁,也模糊了忠叔熬得通红的双眼。揉面的木案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大柱、阿旺、石头三个少年,送餐的路程越来越远,回来时瘫倒在地,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

“丫头…不行了…真不行了…” 忠叔扶着酸痛的腰,看着灶台边堆积如山的待处理食材,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就这口锅…就我这一双手…累死也做不出这么多啊!”

苏晚同样疲惫不堪,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但大脑却在高速运转。订单激增是好事,但原始的手工作坊模式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效率!标准化!扩大产能!这些现代企业管理的核心词汇在她脑中疯狂闪烁。

“忠叔,撑住!” 苏晚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迅速做出决策,“从明天起,我们限量!每日只接一百单!先到先得!另外,” 她目光扫过累瘫在地的三个少年,“我们要招人!招更多手脚麻利的厨娘帮工!招更多跑得快的飞毛腿!”

招人,意味着开支剧增。仅靠几个铜板几个铜板积攒起来的微薄利润,瞬间显得捉襟见肘。购买更多的食材、定制更多的食盒、支付更多人的工钱…钱!这个字眼,再次化作沉重的枷锁,压在了刚刚喘过一口气的苏晚肩上。

就在她对着账本上飞速减少的铜钱数字眉头紧锁,苦苦思索如何开源节流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敲响了苏记那扇依旧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来人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色细棉布长衫,面容普通,气质沉稳,脸上带着生意人惯有的、恰到好处的和气笑容。他身后跟着一个沉默寡言的随从。

“请问,苏记速达的苏娘子可在?” 男子的声音温和有礼,目光在狭小拥挤、弥漫着食物香气和烟火气的店内扫过,最后落在正伏案疾书的苏晚身上。

苏晚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个陌生的访客:“我是苏晚。您是?”

男子拱手一礼,笑容可掬:“在下林景,是个走南闯北的行商。前些日子路过盛京,听闻西市出了个新奇营生‘苏记速达’,能将热饭热菜准时送到客人手上,心下好奇,特来拜会。方才在街边,还见娘子这里门庭若市,生意兴隆,实在令人佩服!”

林景?行商?苏晚心中警铃微作。这名字普通,此人气质也不张扬,但那份沉稳从容,绝非寻常小商贩所有。尤其是他身后那个随从,看似普通,但站姿挺拔,眼神锐利,不经意扫过店内的目光,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林先生过奖了,不过是小本经营,混口饭吃罢了。” 苏晚不动声色,语气平淡,“不知林先生找我,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 林景笑容不变,目光却落在苏晚手边一个刚收回来的、还带着余温的旧食盒上,“在下只是对娘子这‘速达’之法,尤其是这能保食物热气的食盒,颇感兴趣。不知…可否借在下一观?”

苏晚心中疑虑更甚。一个行商,特意跑来,就为了看她的破食盒?她面上不显,示意忠叔将那个食盒拿过来。“粗陋之物,让林先生见笑了。”

林景接过食盒,入手掂量了一下,眼神微凝。他没有急着打开,而是用手指沿着食盒的边缘、接缝处细细摩挲,指腹感受着木料的质地和工艺的粗糙。然后,他才轻轻掀开盒盖。

食盒内部很干净,残留着些许油渍和食物的余香。林景的目光,直接落在了食盒盖子的内衬和盒体的夹层处。那里,塞着厚厚一层已经发黄、甚至有些板结的旧棉絮——正是忠叔那件旧棉袄的“遗骸”。

他的手指,极其自然地探入夹层,拈起一小撮棉絮,在指尖捻了捻,感受着那粗糙、板结的触感和保暖性的流失。他的动作很随意,仿佛只是出于纯粹的好奇。

“妙啊!” 林景眼中适时地流露出赞叹之色,将那撮发黄的棉絮轻轻弹掉,笑着看向苏晚,“以棉絮填充夹层,隔绝寒气,延缓热气散失。苏娘子此法,看似简单,实则匠心独运,直指要害!难怪能在这西市闯出名堂!”

苏晚的心跳却漏了一拍。刚才林景手指探入夹层、捻起棉絮的动作,快、准、稳!那绝不是普通商人好奇的摸索,更像是一种…有目的的探查?他在找什么?还是…在确认什么?

“林先生谬赞了。” 苏晚压下心头的异样,语气依旧平静,“不过是穷则思变,胡乱想出来的笨办法。这旧棉絮用不了多久,保暖就差了,正头疼呢。”

“哦?” 林景似乎就在等这句话,他放下食盒,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带着一种生意人谈合作的诚恳,“实不相瞒,苏娘子。在下走南闯北,也做些布匹棉麻的小生意。娘子这‘速达’之法,前景广阔,只是受限于这食盒保温之效。若娘子不弃,在下愿与娘子合作。”

他顿了顿,观察着苏晚的神色,继续道:“在下可提供上好的新棉絮,质地蓬松柔软,保暖远胜旧絮。此外,娘子要招人扩产,定制新食盒,打通更多铺子的关节,处处需钱。在下愿投入一笔银钱,不多,二百两,只占三成利。娘子意下如何?”

二百两!占三成利!

这个数字,像一记重锤砸在苏晚心头!她现在最缺的就是资金!二百两,足以让她立刻招兵买马,扩大规模,定制更专业的保温食具,甚至把触角伸向西市更远的地方!三成利,在这个时代,对于一个主动找上门、提供关键资源(新棉絮)和资金的投资人来说,条件甚至算得上优厚!

忠叔在一旁听得呼吸都急促起来,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狂喜的光芒!二百两!足以还清大半债务,还能让苏记彻底翻身!他急切地看向苏晚,嘴唇哆嗦着,恨不得立刻替她答应下来。

巨大的诱惑摆在面前。苏晚的指尖在粗糙的桌面上无意识地划动,大脑飞速权衡着利弊。天上不会掉馅饼。这个林景,出现的时机太巧了!就在她刚刚化解危机、急需资金扩张的关键节点!他对食盒保温结构那份超乎寻常的“专业”兴趣…还有他身后那个沉默却精悍的随从…

就在这时,林景似乎觉得屋内有些闷热,自然地抬起手,用袖子轻轻拂了拂额角并不存在的汗珠。

就是这看似随意的一拂袖!

苏晚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捕捉到了林景抬起的手臂内侧,那靛蓝色棉布袖口处,随着动作翻卷起的一小片内衬!

那一小片内衬的布料,在苏记昏暗的光线下,隐隐流动着一种内敛而华贵的、如同月下流云般的光泽!上面用同色丝线,极其精巧地绣着一种繁复而独特的纹样——层叠的云纹之中,一道流畅的、充满力量的线条若隐若现!

龙纹云锦!

苏晚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她在原主模糊的记忆碎片里,曾听父亲苏大柱提起过!那是贡品!只有皇室宗亲、或者极少数得到特赐的功勋重臣,才有资格穿戴!一个走南闯北的普通行商“林景”,袖子里怎么会衬着贡品龙纹云锦?!

所有的疑点在这一刻串联成线!那日暴雨茶楼上,月白锦袍的公子…那道清冷的反光…之后数次若有若无的注视…在她遭遇诬陷、衙役上门时“恰好”路过的京兆府主簿…以及眼前这个,对保温结构异常关注、出手阔绰、袖藏龙纹的“行商”林景!

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从脚底窜上苏晚的脊梁骨,让她四肢百骸都感到一阵僵冷!他不是什么行商!他是那个茶楼上的神秘人!他一直在观察她!他此刻的“投资”,更像是一种…精准的介入和掌控?

巨大的危机感瞬间压倒了二百两白银带来的诱惑!与虎谋皮!这个“林景”,或者说他背后所代表的势力,远比李记的酒楼东家、比通财记的赵屠户,可怕千百倍!

苏晚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被巨大馅饼砸中般的惊喜和犹豫。

“二…二百两?” 她微微睁大眼睛,声音带着一丝受宠若惊的颤抖,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林…林先生,这…这条件太好了…只是…” 她适时地露出为难和自卑的神色,“苏记现在…就是个破摊子,欠着巨债,全靠街坊邻居帮衬…实在…实在怕辜负了林先生的厚望…而且,这么大的事,我一个女子…总得…总得跟忠叔好好商量一下…” 她将目光投向一旁还在狂喜中的忠叔,带着依赖和求助。

忠叔被苏晚的眼神看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点头附和:“是是是!丫头说得对!这么大的事…得…得好好琢磨琢磨!不能…不能草率了!”

林景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眼神深处却飞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他看穿了苏晚的拖延和戒备,但并不点破。他需要的,也并非她立刻的感恩戴德。

“无妨。” 林景洒脱地摆摆手,笑容依旧和煦如春风,“生意合作,讲究你情我愿,深思熟虑是应该的。在下这几日都住在西市的‘悦来客栈’,苏娘子若考虑好了,随时可遣人来寻我。” 他目光再次扫过那个装着旧棉絮的食盒,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娘子这保温的法子,精妙是精妙,只是这棉,确实该换了。新棉絮,在下随时可以送来样品给娘子试用,效果如何,一试便知。”

说罢,他不再多言,拱手一礼,带着那沉默的随从,转身便走,步履从容,很快便消失在苏记门外喧闹的人流中。

直到那抹靛蓝色的身影彻底看不见,苏晚紧绷的脊背才猛地一松,几乎虚脱般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大口喘着气,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刚才那一瞬间的伪装和应对,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丫头…你…” 忠叔这时才察觉出不对劲,看着苏晚惨白的脸色和惊魂未定的眼神,心头一沉,“那林先生…有问题?”

苏晚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桌边,拿起那个被林景仔细“研究”过的旧食盒,手指沿着他刚才触摸过的夹层边缘缓缓划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陌生人的气息。她的目光落在食盒夹层里那撮被林景捻过、又弹掉在地的发黄旧棉絮上。

“忠叔,” 苏晚的声音低沉而凝重,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还记得对面茶楼上…那个穿白衣服的公子吗?”

忠叔茫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见过…可…可跟这林先生有什么关系?”

“就是他。” 苏晚的语气无比肯定,她抬起眼,望向门外斜对面那座依旧气派的悦来茶楼,二楼的雕花木窗半开着,里面似乎空无一人,却又仿佛潜藏着无形的旋涡。“那个林景…就是他的人。或者…就是他本人。”

忠叔倒抽一口凉气,老脸瞬间煞白!茶楼上的贵人…贡品龙纹云锦…二百两银子…他再迟钝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那是他们这些小人物踮起脚也望不到顶的天!

“那…那他…他想干什么?为啥要给我们钱?” 忠叔的声音都在发抖。

“不知道。” 苏晚缓缓摇头,眼神却异常清醒和锐利,“但绝对不只是为了赚钱。他看中的…” 她的手指重重敲在食盒上,“恐怕不是这碗饭,而是这送饭的法子…和这法子背后,能把热饭准时送到人手上的…东西。”

她想起了那日青竹被打时,李记的人喊出的“黑店”,以及衙役“恰好”出现…又“恰好”被京兆府主簿“路过”化解…一环扣一环。这个“林景”的势力,早已无声无息地渗透进了西市的角角落落。他的投资,更像是一种宣告和…收编?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压在了苏晚的肩头。前有李记虎视眈眈的明枪暗箭,后有通财记赵屠户悬在头顶的债务铡刀,如今,又多了这个深不可测、袖藏龙纹的“林景”!每一步,都如同行走在万丈悬崖的边缘。

“忠叔,” 苏晚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新棉絮…我们收下试用!他的钱…我们不能要!” 她做出了决定。接受新棉絮,是示好,也是让对方放松警惕的烟雾。但接受那二百两的投资,就等于主动将脖子伸进了对方预设好的绞索里!她必须保持相对的独立,哪怕这独立摇摇欲坠!

“可…可我们没钱招人扩产啊…” 忠叔急道。

“钱…我们自己想办法挣!” 苏晚的眼神重新燃起火焰,那是在绝境中一次次被淬炼出的韧劲,“限量一百单,不够!我们要接更多!但不是靠堆人手!是靠…动脑子!”

她的大脑再次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标准化流程!预制!套餐组合优化!配送路线规划!这些现代外卖运营的核心逻辑在她脑中疯狂碰撞。如何用有限的资源,撬动更大的效益?

“忠叔!从明天起,我们改!”

“盖浇饭的浇头,只做三种!骨汤也只熬一锅!提前备好!”

“所有食材,按套餐份量提前分装好!”

“飞毛腿送餐,按区域划分最优路线,一次送多单!”

“还有…” 苏晚的目光投向门外,“那些只订几个馒头的单子,太散太费人力…我们推‘工作餐’!五份起订,价格再优惠一文!专供那些有多个伙计的铺子!”

一条条清晰、高效的指令从苏晚口中吐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忠叔听得似懂非懂,但看着苏晚眼中那熟悉的光芒,他用力点头:“好!听你的!丫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是阿旺送餐回来了,他跑得满头大汗,脸上却带着兴奋:“苏娘子!好消息!东街‘宝丰当铺’的朝奉先生,尝了咱们送的盖浇饭,说味道不错!他们铺子里五六个伙计呢,想问问咱们,能不能以后每日中午,给他们固定送五份‘工作餐’?按娘子您说的那个优惠价!”

宝丰当铺!那是西市有名的老字号,财力雄厚!它的固定订单,意义非凡!

苏晚眼中精光一闪!机会!这就是她新策略的第一个验证点!

“接!当然接!” 苏晚斩钉截铁,“告诉他们,明日就开始送!保准热乎准时!”

阿旺领命,兴冲冲地又跑了出去。

苏晚走到门口,深秋傍晚的风带着寒意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她看着斜对面李记酒楼门口刚刚点亮、在暮色中摇晃的猩红灯笼,那红光刺眼,像一只充满恶意的血眼。她又望向悦来茶楼那扇半开的、幽深的窗户。

压力如山,危机四伏。

但她的脊梁,挺得更直了。

没有那二百两的“救命钱”,她一样要杀出一条血路!用更快的速度,更高的效率,更稳固的客户!她要让“苏记速达”的根基,在西市的烟火泥土里,扎得更深!深到…让那些藏在云端的人,也不能轻易撼动!

“忠叔,” 苏晚的声音在暮色中清晰响起,带着一股破土而出的力量,“点灯!熬汤!今晚,我们重新画一份西市的配送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