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丰当铺的“工作餐”大单,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滴入一滴冰水,瞬间在西市激起了更剧烈的反应。
五份固定订单!每日!按优惠价!这意味着稳定、可预期的收入!更意味着“苏记速达”的模式,得到了西市老字号的初步认可!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西市每一个角落。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的中等铺子——粮行、绸缎庄、漆器坊——心思立刻活络起来。伙计多的铺子东家开始扒拉着算盘珠子:让伙计们吃上热乎饭,省下他们外出吃饭的时间,还能按优惠价…似乎…很划算?
苏记门口每日清晨的长龙里,开始夹杂着一些穿着体面些的铺子管事或大伙计。他们不再满足于抢一两张散单,而是直接找到苏晚,开口就是:“苏娘子,我们铺子八个伙计,能订‘工作餐’吗?按宝丰当铺的价!”
“工作餐”模式,如同燎原的星火,迅速点燃了西市底层商业的需求。订单量非但没有因为苏晚的“限量”而停滞,反而以另一种更集中、更稳定的方式,再次飙升!每日一百单的上限形同虚设,苏晚咬牙将限额提到了一百五十单,但依旧杯水车薪。后厨如同一个永不停歇的战场,忠叔和临时雇来的两个手脚麻利的帮厨娘子,在弥漫的蒸汽和油烟中几乎要化身成三头六臂。
压力,化作了更炽热的动力。苏晚知道,必须更快!更精准!更省力!否则,再多订单也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个寒冷的傍晚,送走最后一批飞毛腿,苏记终于暂时安静下来。灶膛里的余火散发着微弱的暖意,空气里残留着食物混合的复杂气息。苏晚没有休息,她将一张巨大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盛京西市简图(这是她花了几文钱从一个落魄画师那里买来的)铺在油腻的饭桌上。
地图很简陋,只勾勒出几条主干道(朱雀巷、白虎街、青龙坊)和主要商铺的大致位置。苏晚找来了忠叔和四个核心飞毛腿——大柱、阿旺、石头,还有那个眼神怯懦但跑得极快、被苏晚特意提拔起来负责“VIP客户”(如宝丰当铺)的青竹。
“都过来!” 苏晚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指挥感。她用烧黑的细木炭条作笔,蘸了点凉透的、粘稠的骨汤(权当粘合剂),开始在地图上重重地点、画、连线。
“看这里!” 她的炭笔点在代表苏记的标记上,然后拉出一条线,指向斜对面的刘记布庄、王记杂货,“阿旺!你负责这一片!早上第一批单子,先送刘记、王记!他们近!送完立刻回来拿下一批!别绕路!”
阿旺用力点头,眼睛紧紧盯着地图上那条炭线,仿佛要将它刻进脑子里。
“大柱!” 炭笔猛地划向地图靠北的区域,那里有张记铁铺和几家新加入的漆器坊、木匠铺,“你力气大,跑北边!但记住,” 苏晚的炭笔在一条标注为“窄巷”的地方重重打了个叉,“这条巷子中午挤满小摊贩!绕开!走旁边这条宽点的‘马家胡同’,虽然远几十步,但能跑起来!省时间!”
大柱瓮声瓮气地应道:“是!苏娘子!俺记下了!不走窄巷!”
“石头!” 炭笔转向地图西侧边缘,那里相对冷清,有几家新接洽的、位置稍偏的脂粉铺和小客栈,“你年纪小,跑不远,就负责西边这几家!路线固定,别贪玩!送完立刻回来!”
“嗯!” 石头挺起小胸脯,大声应道。
最后,苏晚的炭笔,凝重地落在了地图正中央,一个被特意描粗的位置——宝丰当铺。然后,笔锋划过一条相对曲折但避开所有拥堵点的路线,连接了另外几家同样重要、位置分散的中等铺子(粮行、绸缎庄)。
“青竹!” 苏晚的目光锐利地看向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你脚程最快,最稳!宝丰当铺、陈记粮行、王记绸缎庄…这几家的‘工作餐’,由你专送!这是我们的脸面!路线我画给你看,必须严格按这个走!宁可多绕半条街,也要避开所有可能拥堵、可能被找麻烦的地方!尤其是…” 她的炭笔在李记酒楼的位置狠狠戳了一下,留下一个浓黑的墨点,“这里!后巷!绝对不许靠近!明白吗?”
青竹看着地图上那条蜿蜒却清晰的路线,又看看苏晚眼中沉甸甸的信任,脏兮兮的小脸上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凝重。他用力抿了抿干裂的嘴唇,重重点头:“苏娘子放心!青竹…死也会按时送到!绝不靠近李记后巷!”
忠叔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行军打仗的舆图,却从未想过,这送饭的营生,也能像排兵布阵一样,画在地图上,分得这么细,算得这么清!他看着苏晚用炭笔和骨汤在地图上勾勒出的“战场”,看着那几个少年眼中被激发出的、近乎士兵执行军令般的专注,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直冲头顶。
“丫头…这…这…” 忠叔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这比当年在边军,斥候布阵探路…还要细啊!”
苏晚没时间感慨。她将地图固定在墙上,又拿出用粘土和木片粗糙制作的、代表各家商铺和飞毛腿的小旗子,插在地图相应位置。“以后每天收工,我们就在这里复盘!哪条路堵了?哪家铺子临时加了单?谁跑慢了?谁抄了近道省了时间?都说出来!我们改地图!改路线!” 她将一面代表青竹的小红旗,稳稳插在宝丰当铺的位置,“我们的沙盘,就是整个西市!我们的目标,就是把每一份热饭,用最快的速度、最稳的方式,送到客人手上!”
“是!” 四个少年,连同忠叔,看着墙上那简陋却充满力量的地图,看着自己代表的小旗,胸中莫名涌起一股热血和归属感,齐声应道,声音在空旷的后厨里回荡。这一刻,他们不再仅仅是跑腿的乞儿和老厨子,而是一支有着明确目标、清晰指令的“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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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对面,李记酒楼二楼的雅间,气氛却截然相反。
猩红的灯笼光透过窗棂,映在李茂山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他面前精致的紫檀木小几上,一份几乎没动过的酒菜早已凉透。一个心腹伙计正战战兢兢地汇报。
“…宝丰当铺…确实每日五份…都是那叫青竹的小子送去的…陈记粮行也订了八份…还有王记绸缎庄…也…也派人去苏记问了…” 伙计的声音越说越小。
“砰!” 李茂山再也忍不住,猛地将手边一个上好的青瓷茶盏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和冷茶四溅!
“反了!都反了!” 李茂山气得山羊胡直抖,胸口剧烈起伏,“宝丰当铺!陈粮行!他们眼瞎了吗?去吃那贱丫头送的猪食?!还…还‘工作餐’?狗屁!” 他精心打压苏记,散播谣言,甚至不惜买通张铁匠演中毒戏码,结果非但没摁死对方,反而让她的生意越做越大,连西市有头有脸的铺子都开始捧场了!这简直是在他李茂山脸上狠狠抽耳光!
“东家息怒…” 鼠须账房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劝道,“那丫头不过是走了狗屎运,弄了些歪门邪道笼络住那些下贱胚子…宝丰当铺他们,估计也就是图个新鲜便宜…”
“新鲜便宜?” 李茂山猛地转头,眼神阴鸷得吓人,“她抢的是我李记的客源!抢的是我李茂山的面子!长此以往,西市谁还把我李记放在眼里?啊?!” 他喘着粗气,眼中凶光闪烁,“上次的教训还不够!这次,我要让她彻底翻不了身!永绝后患!”
鼠须账房眼珠急转:“东家,硬来怕是不行了。那丫头现在名声起来了,又有宝丰当铺撑腰…而且,” 他压低声音,“我总觉得…她背后…是不是有人?上次张铁匠那事,衙役来得蹊跷,走得也蹊跷…”
李茂山闻言,眼神微微一凝,怒火稍歇,被一丝忌惮取代。他也隐隐感觉到,苏晚能这么快翻身,似乎不止是运气好那么简单。难道…真有贵人暗中相助?会是谁?
“查!” 李茂山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给我查清楚!她背后到底站着哪路神仙!还有,” 他眼中狠厉之色再现,“明的不行,就断她的根!她不是靠那些破食盒送热饭吗?她食盒里塞的什么?棉絮!给我盯紧了!看她从哪弄的棉絮!只要掐断她的棉絮来源…哼!我看她那热饭,还怎么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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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化后的配送路线如同精准的血管网络,将苏记后厨这个“心脏”泵出的热流,源源不断地输向西市各个角落。效率的提升立竿见影。同样的时间,飞毛腿们能送更多的订单,跑得更从容。青竹更是将宝丰当铺等几家大客户的订单送得又快又稳,从未出错,赢得了当铺朝奉的赞许,甚至额外得了几个铜板的打赏。
苏晚紧绷的神经终于能稍稍放松一丝。她甚至开始有余力思考下一步——定制更专业的双层保温食盒,开发更适合外送的、不易变形的面点(比如改良版肉夹馍?)…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这天傍晚,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中弥漫着深冬将至的湿冷寒意。苏晚正和忠叔在地图沙盘前复盘今日的配送,规划明日路线。店门被轻轻敲响。
来人还是林景那个沉默寡言的随从。他面无表情,将一个沉甸甸、散发着新棉清香的粗布包袱放在桌上,不发一言,转身就走。
“哎…” 忠叔想叫住他,人已消失在门外暮色中。
苏晚的心微微一沉。她走到桌边,解开包袱。里面是满满一包雪白、蓬松、触手温软的新棉絮!品质极佳,远超市面上能买到的普通货色!这显然是林景兑现了当日的承诺——送样品试用。
忠叔凑过来,抓起一把新棉絮,在脸上蹭了蹭,老脸上露出惊喜:“哎呦!这棉…真软和!真暖和!比咱们那旧袄里的强百倍!丫头,这…”
苏晚没有说话。她的手指在蓬松柔软的棉絮中无意识地翻动。突然,指尖触碰到几片坚硬、冰凉、边缘光滑的异物!
她动作一顿,迅速拨开表面的棉絮。
三片金灿灿、薄如蝉翼、边缘被打磨得极其圆润的金叶子,静静地躺在雪白的棉絮中央!在昏暗的油灯下,散发着柔和却无比夺目的光芒!
忠叔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倒抽一口冷气,差点惊呼出声!金叶子!三片!看大小和成色,至少值几十两银子!
苏晚却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比窗外呼啸的寒风更冷!
这不是样品!这是无声的施压!是裹着蜜糖的警告!
林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看,我能给你最好的资源(新棉絮),也能给你难以想象的财富(金叶子)。接受我的“好意”,你就能拥有这一切。拒绝?你连赖以生存的棉絮来源,都可能随时被我掐断!那日他在食盒夹层里探寻的手指,仿佛再次浮现在苏晚眼前——他早已洞悉棉絮是保温的关键命门!
“丫…丫头…” 忠叔的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看着那三片刺眼的金叶子,又看看苏晚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这…这…”
苏晚猛地合上包袱,将那三片冰冷的金叶子重新深深埋进蓬松的新棉絮里,仿佛要将它们带来的诱惑和恐惧一同埋葬。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忠叔,” 苏晚的声音异常干涩,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却又有着钢铁般的坚定,“新棉絮…收下。明天就用上!让客人们看看,咱们的食盒,保温更好!” 她必须用,这是示弱,也是表态——我接受了你的“棉絮”,承了你的情。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被寒冰淬过,落在那沉甸甸的包袱上:“这金子…收好。锁进最底下的柜子里。除了你我,谁也不能动!更…不能告诉任何人!” 这金子,是烫手的山芋,是悬顶的利剑!动不得!碰不得!只能暂时封存,等待一个未知的、可能极其危险的未来。
忠叔看着苏晚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凝重和决绝,重重点头,老脸上再无一丝得到上好棉絮的喜悦,只剩下沉甸甸的忧虑。他抱起包袱,如同抱着一个随时会炸开的火药桶,脚步沉重地走向后屋。
苏晚独自站在空旷的前堂。窗外,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枯叶。一片冰凉的东西,悄然落在她裸露的手背上。
下雪了。
细碎的、晶莹的初雪,无声地飘落,覆盖在西市喧嚣了一日的石板路上,也覆盖在苏记那扇破败的门槛上。
苏晚走到门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清冷的空气夹杂着雪的气息涌入。她抬头望向斜对面。
悦来茶楼二楼的雕花木窗,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关上。窗户纸后面,透出一点暖黄的、模糊的光晕,在飘飞的细雪中,显得格外幽深,如同巨兽合拢的眼睑。
李记酒楼门口那两盏猩红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晃得更厉害了,投下的红光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扭曲晃动的影子,像极了淌血的伤口。
新棉絮的温暖还留在指尖,包袱里金叶子的冰冷却已渗入骨髓。前路是看似平静却暗藏杀机的雪夜。苏晚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旧衣,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雪粒的冰冷空气。
雪,会掩盖很多痕迹。
但有些东西,只会被冻得更加坚硬。
比如野心。
比如杀机。
比如…她绝不低头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