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新棉絮带来的温暖,像一层虚假的糖衣,短暂地包裹着苏记。

洁白蓬松的棉絮被忠叔带着敬畏和忧虑,仔细地填充进每一个食盒夹层。效果立竿见影。飞毛腿们送餐回来,兴奋地汇报:“苏娘子!真神了!送到宝丰当铺,盖子一掀开,那热气,呼地一下扑脸!”“陈记粮行的账房先生说,汤摸着还烫手呢!”

客人们的反馈更加直接。那些因天气转寒而重新担忧食物变冷的疑虑,被这实实在在的保温效果彻底打消。订单非但没有受天气影响下滑,反而因为口碑的再次发酵,隐隐有突破两百单的趋势。苏记后厨的灶火,燃烧得更加炽烈,蒸汽弥漫,人声鼎沸,俨然成了西市寒冬里一处奇异的、散发着食物热力和生存欲望的孤岛。

忠叔脸上的忧色被忙碌冲淡了些,看着堆积如山的食材和飞毛腿们穿梭的身影,偶尔也会露出满足的笑容。新雇的两个帮厨娘子手脚麻利,大柱、阿旺、石头在苏晚严格的路线规划下跑得越发纯熟。青竹更是成了苏记的招牌,宝丰当铺、陈记粮行、王记绸缎庄这几家大客户的订单,被他跑得风雨无阻,准时得像用沙漏量过。

沙盘地图挂在墙上,每日收工后的复盘成了雷打不动的仪式。代表各家铺子的小旗被反复挪动,路线被炭笔一次次修改、优化。少年们争相汇报着今日哪条巷子新堆了积雪,哪个路口多了卖炭翁挡道,哪个铺子的后门抄近道更快。苏晚则冷静地听着,分析着,将西市这张无形的网,在沙盘上编织得更加精密高效。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除了那三片被忠叔用油纸层层包裹、深锁在破柜子最底层,如同诅咒般存在的金叶子。它们沉甸甸的冰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苏晚,这看似蒸蒸日上的表象之下,盘踞着何等庞然大物。

雪,断断续续下了几日,终于在一天午后变得密集起来。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覆盖了西市的灰瓦和石板路,将喧嚣暂时压进了厚厚的白色里。寒气刺骨,空气吸进肺里都带着冰碴子的感觉。

苏记后厨却热火朝天。几口大锅蒸汽升腾,忠叔和帮厨娘子们挥汗如雨。苏晚正盯着沙盘,用炭笔在一条代表青竹今日送餐路线的木片上做标记——宝丰当铺、陈记粮行、王记绸缎庄,最后是新加入的、位置稍偏的“恒昌皮货行”。

“青竹!” 苏晚扬声。

“苏娘子!” 青竹立刻从灶膛边站起,他身上穿着苏晚咬牙给他置办的厚实棉袄(用的是普通新棉,绝非林景送的那批),小脸被灶火烤得红扑扑,眼神却异常专注,早已褪去了最初的怯懦。

“恒昌皮货行,第一次送。位置偏,路滑。按我画的这条蓝线走,” 苏晚指着沙盘上一条特意用蓝色骨汤画出的、避开所有主干道可能积雪区域的迂回路线,“宁可慢点,也要稳!送到后,务必让掌柜的按印!食盒当面打开检查!” 她语气凝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叮嘱。

“是!苏娘子放心!” 青竹用力点头,接过沉甸甸的食盒,仔细检查了夹层棉絮的饱满度,又紧了紧背上的防雨(雪)油布包袱(里面是其他订单),深吸一口气,推开店门,一头扎进了漫天风雪中。

风雪很快吞没了他瘦小却异常坚定的背影。苏晚站在门口,望着白茫茫的街道,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不安。恒昌皮货行…这名字有点陌生,是新客户,位置又偏…希望只是自己多虑了。

她转身回到后厨,继续投入到紧张的备餐指挥中。风雪似乎让西市的行人少了许多,但各铺子里的伙计们对热食的需求反而更甚。订单的压力没有丝毫减轻。

时间在灶火的噼啪声、切菜的笃笃声和飞毛腿们进出的风铃声(苏晚用几个小铃铛挂在门框上)中流逝。大柱、阿旺、石头都先后送完了自己的片区,带着一身寒气跑回来,脸冻得通红,却都完成了任务,带回按了印的竹片订单。

唯独青竹,迟迟未归。

墙角的沙漏无声地流淌。早已过了他平时返回的时间。风雪似乎更大了,呼啸着拍打着苏记破旧的门窗。

苏晚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不安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她走到门边,风雪立刻扑面而来,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街道上白茫茫一片,行人稀少,根本看不到青竹的影子。

“忠叔,你看好店!” 苏晚再也等不下去,抓起门后一件破旧的蓑衣披上,“我去恒昌皮货行看看!”

“丫头!雪太大了!路滑!让大柱他们去!” 忠叔急忙阻拦。

“不行!我去!” 苏晚语气坚决。青竹是她最信任、也背负着最重要订单的飞毛腿,更是她对抗李记、维系大客户的关键一环!他不能出事!

就在她准备冲进风雪时,店门猛地被推开!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和纷扬的雪花!

回来的不是青竹。

是宝丰当铺那个常来取餐、一脸精明的年轻朝奉!他穿着厚实的皮裘,戴着暖耳,身上落满了雪,神色却有些古怪,不再是平日里公事公办的冷淡,反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谨慎和探究。

“苏娘子。” 朝奉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模糊,他拍打着身上的雪,目光在简陋却异常忙碌的店内扫过,最后落在苏晚焦急的脸上。

“王先生?” 苏晚一愣,强行压下心头的焦躁,“您怎么来了?可是今日的餐食…” 她以为是餐食出了问题。

“餐食很好,汤热饭足,伙计们都很满意。” 王朝奉摆摆手,随即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不是铜钱,而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质地坚韧细腻的洒金笺名帖!

名帖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透出一种内敛的贵气。王朝奉双手递上,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有位贵人,在鄙号盘桓,尝了贵号送来的热汤热饭,赞不绝口。听闻是苏娘子巧思,创立此‘速达’便民之法,甚为感佩。特命在下,将此名帖转交苏娘子,邀娘子于…申时三刻,风雪稍歇后,移步鄙号一叙。”

贵人?在宝丰当铺?尝了苏记的饭?还点名要见她?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第一个念头就是——林景!是他!他终于不再满足于暗中观察和棉絮里的金叶子,要亲自下场了!

她接过那张名帖。入手微凉,触感细腻,绝非普通纸张。她强作镇定,展开一看。名帖上只有寥寥数字,是用极其工整内敛的行楷书写:

【林景 拜上】

落款处,没有地址,只有一个极其简洁的图案——一枚小小的、线条流畅的云纹印记。

果然是他!

一股寒意夹杂着巨大的压力瞬间攫住了苏晚。他选在宝丰当铺见她?是巧合?还是刻意彰显他与宝丰当铺的关系?是在无声地提醒她,他触手可及的力量?

“有劳王先生。” 苏晚将名帖攥紧,指节微微发白,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不知这位林先生…此刻就在贵号?”

王朝奉微微颔首,眼神意味深长:“林先生正在鄙号内堂,与…鄙号东家品茶叙话。苏娘子放心,风雪路滑,鄙号会备好暖轿在巷口等候。” 他特意强调了“内堂”和“东家”,暗示着这位林先生的身份,绝非寻常。

暖轿?苏晚心头冷笑。这哪里是体贴,分明是确保她必须赴约,也断绝了她任何拖延或逃避的可能。

“苏娘子若无其他事,在下先行告退。申时三刻,恭候大驾。” 王朝奉再次拱手,深深看了苏晚一眼,转身推门,再次融入风雪中。

苏晚攥着那张冰冷的洒金名帖,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青竹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焦虑还未散去,林景的“邀请”又如同一张巨网,当头罩下!去,是龙潭虎穴,不知对方要如何摊牌。不去?以对方展现出的能量,捏死现在的苏记,恐怕比捏死一只蚂蚁难不了多少!

“丫头…这…” 忠叔担忧地看着她煞白的脸。

“忠叔,看好店!继续备餐!” 苏晚猛地回过神,声音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大柱!阿旺!石头!你们三个,分头出去找!沿着青竹送恒昌皮货行的路线找!一定要把青竹给我找回来!活要见人,死…死也要把食盒给我带回来!” 她最后的命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 三个少年也被这凝重的气氛感染,二话不说,抓起蓑衣,再次冲进了漫天风雪。

苏晚独自站在门内,风雪从门缝钻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她低头看着手中那张名帖上冰冷的“林景”二字和那枚云纹印记。

沙漏里的沙子,无声地滑落。申时三刻,像一个冰冷的倒计时。

风雪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更加肆虐。苏晚裹紧身上最厚实的旧袄,外面套上那件破蓑衣,用布巾包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她没有等什么暖轿,深吸一口带着雪沫的冰冷空气,推开了苏记的门。

寒风如同无数冰刀,瞬间割在脸上。厚厚的积雪没过了脚踝,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宝丰当铺的方向走去。风雪迷眼,街道空旷得如同鬼域,只有她孤独的身影在白色中艰难跋涉。

宝丰当铺那气派的门脸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当铺大门紧闭,只留一侧角门。门口果然停着一顶罩着厚厚棉帘的青布小轿,两个轿夫缩着脖子在风雪中跺脚。

苏晚没有走向轿子。她径直走到角门前,抬手,用力敲响了沉重的门环。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王朝奉那张精明而带着讶异的脸:“苏娘子?您怎么…” 他显然没料到苏晚会自己顶着风雪走来,而且提前了。

“路不远,走走暖和。” 苏晚的声音透过蒙面的布巾,有些沉闷,却异常平静。她抖落蓑衣上的积雪,侧身挤了进去,将刺骨的寒风关在门外。

当铺大堂空无一人,只有柜台后点着几盏长明灯,光线昏暗。一股陈旧的纸张、木头、铜钱和淡淡熏香混合的奇特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林先生和东家在内堂等候,苏娘子请随我来。” 王朝奉收敛了讶异,恢复了职业性的恭敬,引着苏晚穿过一道厚重的棉帘,走向当铺深处。

内堂温暖如春。上好的银霜炭在鎏金兽首铜盆里无声燃烧,散发出融融暖意,驱散了苏晚一身寒气。空气里飘着清雅的茶香和淡淡的墨香。

然而,苏晚踏进内堂的瞬间,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暖阁中央,一张宽大的紫檀木茶海旁,坐着两个人。

主位上的,正是她“熟悉”的林景。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新不旧的靛蓝棉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仿佛真是一个普通的行商。他手中拈着一只天青色的薄胎瓷杯,杯中的茶汤氤氲着热气。

让苏晚如遭雷击的,是坐在林景下首侧位的那个少年!

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面容俊秀得近乎昳丽,肤色是养尊处优的莹白。他穿着一身看似素雅的月白色锦袍,但衣料在炭火的光线下,隐隐流动着内敛而华贵的云纹光泽!最刺目的是,他锦袍的前襟和下摆处,赫然用金线绣着张牙舞爪、栩栩如生的——四爪蟒纹!

四爪蟒袍!

苏晚的脑中瞬间一片空白!巨大的冲击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在等级森严的大胤朝,四爪蟒袍意味着什么?亲王!或者…极受宠的皇子!

林景…他到底是什么人?能让一位身着四爪蟒袍的少年亲王,屈尊坐在他的下首?!

更让苏晚头皮发麻的是,林景的手,此刻并未端着茶杯。他的指尖,正随意地、一下下地,轻轻敲击在茶海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

而桌面上,赫然摆放着一件苏晚无比熟悉的东西——她的西市沙盘地图的缩小精制版!

山川、河流、街道、商铺,甚至那几面代表飞毛腿的小旗,都清晰可见!林景那修长的手指,此刻正精准地、带着一种掌控一切意味的节奏,一下,又一下,敲击在沙盘地图上——李记酒楼的位置!

“嗒…嗒…嗒…”

那轻微的敲击声,在温暖寂静的内堂里,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苏晚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