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盆里银霜炭燃得正旺,暖流无声流淌,却驱不散苏晚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四爪蟒袍少年那昳丽面容上审视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冰锥,将她钉在原地。林景——不,萧珩——指尖敲击在李记位置的轻响,每一下都像重锤砸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撕扯着内堂令人窒息的寂静。
“站着做什么?” 萧珩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那副清越温和的调子,仿佛在招呼一个熟稔的朋友。他放下手中的薄胎瓷杯,目光从沙盘上移开,落在苏晚被风雪打湿、沾着泥点的旧蓑衣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风雪兼程,苏娘子辛苦。坐。”
他随意指了指紫檀茶海旁一张空着的锦杌。
苏晚只觉得喉咙发干,像被砂纸磨过。她强迫自己移动如同灌了铅的双腿,走到那张锦杌前。冰冷的锦缎触感透过单薄的旧裤传来,让她打了个寒颤。她没有坐实,只挨着一点边沿,脊背挺得笔直,如同绷紧的弓弦。
“草民苏晚,见过…贵人。” 声音艰涩地从喉咙里挤出,干哑得厉害。她不敢看那蟒袍少年,目光只低垂着落在自己冻得通红、沾着泥污的手指上。自称“草民”,是一种卑微的自我保护。
“呵。” 一声极轻的嗤笑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毫不掩饰的倨傲。是那蟒袍少年。他漂亮的眼睛斜睨着苏晚,如同看一件稀罕却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七哥,这就是你说的那个…送饭的‘奇女子’?瞧着…也不怎么样嘛。” 语气里的轻慢如同细针,扎在苏晚紧绷的神经上。
七哥?!苏晚的心猛地一沉!林景是七皇子萧珩!那这蟒袍少年…排行第几?如此受宠,敢在萧珩面前这般说话?
萧珩并未理会少年的嘲讽,他拿起茶海上一个精巧的赤金小夹,慢条斯理地从旁边的炭盆里夹起一块烧得通红的银霜炭,投入自己面前一个小巧的紫砂炭炉中。炉上温着一个更小的玉壶,壶嘴正氤氲着极淡的白汽。
“苏娘子,” 萧珩的目光重新落回苏晚脸上,平静无波,却带着洞穿一切的穿透力,“风雪甚大,恒昌皮货行那条路,不好走。”
恒昌皮货行!青竹!
苏晚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焦虑和急迫!他果然知道!青竹的失踪,必然与他有关!或者说,是他默许的!
“贵人…” 苏晚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青竹他…”
“人,没事。” 萧珩打断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一点皮外伤,冻着了,在暖阁歇着。”
暖阁?宝丰当铺的暖阁?苏晚的心非但没有放下,反而揪得更紧!青竹落入了萧珩手中!这意味着什么?
“倒是苏娘子,” 萧珩话锋一转,指尖轻轻敲击着紫砂炭炉温热的炉壁,发出细微的轻响,“你那食盒里的棉絮…近来用得可还舒心?”
棉絮!金叶子!苏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他果然是为这个而来!那新棉絮,是饵!是锁链!
“新棉絮…保暖甚佳,草民…感激不尽。” 苏晚艰难地吐出字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保持清醒。
“舒心就好。” 萧珩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他放下夹炭的金夹,拿起旁边一个巴掌大的、衬着明黄锦缎的紫檀小盒。盒盖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三片薄如蝉翼、金光灿灿的叶子——正是苏晚深锁在破柜底的那三片!
萧珩用两根修长的手指,极其随意地拈起一片金叶子。金叶在他指尖轻巧地翻转,映着炭火和烛光,流动着冰冷而诱惑的光泽。然后,他手腕一翻,竟将那片价值不菲的金叶子,轻轻丢进了面前紫砂炭炉里,那正温着玉壶的炭火之上!
嗤——!
微不可闻的轻响。纯金熔点极高,那小小一片叶子落入红炭,并未立刻融化,只是边缘迅速泛起一丝微红,在炭火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妖异。它就在那炽热的炭块上,安静地躺着,承受着烈火的炙烤。
“好东西,得用在刀刃上。” 萧珩的声音依旧平静,目光却如同寒潭,锁住苏晚骤然收缩的瞳孔,“可惜,有人不这么想。”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苏晚。
“李记的李茂山,” 萧珩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三日内,必会动手。他买通了你新雇的其中一个帮厨娘子。”
苏晚的呼吸瞬间停滞!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动手?” 蟒袍少年似乎来了兴趣,身体也微微前倾,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残忍的好奇,“七哥,他要怎么弄死这送饭的?”
萧珩没理他,目光只盯着苏晚,继续道:“他会让她,在你明日准备填充食盒的新棉絮里,混入一些…东西。” 他顿了顿,指尖在炭炉边缘轻轻一划,“一些,从患了时疫而死的流民身上,剥下来的…烂棉絮。”
轰——!
苏晚只觉得脑中一声炸响!眼前瞬间发黑!一股冰冷的恶心感直冲喉头!时疫!烂棉絮!塞进她用来保温食物的食盒里!一旦送出去…一旦有人因此染病…不!不需要染病!只要这个风声放出去…
她苏晚,她苏记速达,将万劫不复!背上谋财害命的滔天罪名!别说八十两债务,就是八千两、八万两,也洗不清!等待她的,将是千夫所指,凌迟处死!
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四肢百骸僵硬得无法动弹。李茂山…好毒!好绝!这已经不是商业竞争,这是要她死无葬身之地!
“哇!够狠!” 蟒袍少年抚掌轻笑,仿佛在听一出精彩的戏文,“李胖子这手釜底抽薪玩得漂亮!七哥,你猜这丫头会不会当场吓晕过去?” 他戏谑的目光在苏晚惨无人色的脸上扫来扫去。
苏晚死死咬着下唇,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将她淹没,几乎窒息。但在这灭顶的绝望中,一股更原始、更暴烈的求生欲,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岩浆,在她眼底疯狂涌动!
她不能死!忠叔不能死!青竹不能死!苏记速达…不能就这么被碾碎!
她的目光,猛地抬起,不再是卑微的躲闪,而是如同被逼入绝境的母狼,带着孤注一掷的凶狠,直直地撞上萧珩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贵人…” 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您…想要什么?” 她不再绕弯,不再伪装。萧珩知道一切,提前告诉她,绝不会是出于好心!他必有目的!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萧珩的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冰面裂痕般的波动。那是对猎物终于露出獠牙的…一丝欣赏?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拿起茶海上另一件东西——一枚染着暗褐色干涸血迹的竹片订单。正是青竹被打那天,染血带回的那枚!
萧珩的指尖,摩挲着竹片上那已经发黑的斑驳血迹。然后,他手臂轻轻一推,那枚染血的竹片,如同一个沉重而血腥的砝码,滑过光滑的紫檀桌面,稳稳地停在了苏晚面前。
“孤缺一把刀。” 萧珩的声音终于褪去了最后一丝温和,露出了内里冰冷的、属于上位者的锋芒与威压,清晰无比地回荡在温暖如春的内堂里,“一把…能无声无息,将东西送到孤想送到的任何地方,送到孤想知道的任何人手上的…快刀。”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刺入苏晚的眼底:“苏记速达这张网,铺得不错。孤要它。”
“孤要你,” 他的指尖,再次落回沙盘地图之上,这一次,不再是敲击李记,而是缓缓地、带着掌控一切的力道,划过沙盘上那代表苏记飞毛腿送餐路线的、用蓝色骨汤画出的蜿蜒线条!那线条,此刻在苏晚眼中,仿佛不再是送餐的路径,而是整个盛京城地下无声流淌的…血脉!
“做孤的刀。” 萧珩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替孤看着这西市,看着这盛京。李记的杀局,孤替你挡。那八十两的债,孤替你销。青竹的命,孤替你保。甚至…” 他的目光扫过炭炉里那片被炙烤得边缘微红的金叶子,“你想要的富贵前程…孤也能给。”
他身体微微后靠,倚在紫檀椅宽大的靠背上,姿态放松,却带着睥睨的威仪。暖阁里只剩下炭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玉壶中水将沸未沸的、几不可闻的嗡鸣。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苏晚,如同等待猎物自己走入陷阱的猎人。
蟒袍少年也收起了戏谑的笑容,饶有兴致地看着苏晚,似乎在等待她崩溃、哭泣、或者感恩戴德地跪地投效。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压在苏晚单薄的肩头。一边是李记精心策划、足以让她粉身碎骨的绝杀陷阱,是通财记悬在头顶的铡刀,是青竹的性命之忧。另一边,是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七皇子萧珩,他伸出的橄榄枝,包裹着权力的蜜糖,也缠绕着致命的绞索。
做他的刀?成为他庞大棋局中一颗被操控的棋子?将苏记速达这张由她一手编织、凝聚了忠叔和那些少年们全部心血和希望的生存之网,连同自己,彻底献祭给这个袖藏龙纹、心思如渊的皇子?
自由?独立?那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不过是可笑的泡影。
她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她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眼前那枚染血的竹片上。青竹的血…忠叔熬红的眼…大柱阿旺石头在风雪中奔跑的身影…还有那些拿到热乎饭食时,客人眼中流露出的满足和感激…
沙盘上,那条代表着她心血、代表着无数底层人冬日里一口热食希望的蓝色路线,在烛火下蜿蜒闪烁。
许久,久到炭盆里的银霜炭都换了一轮,久到蟒袍少年都开始不耐地用手指敲击桌面。
苏晚终于缓缓抬起手。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冰冷、微微颤抖的手指,伸向了那枚染血的竹片。
她没有拿起它。
她的指尖,越过了那枚染血的竹片,落在了紫檀茶海光滑冰冷的桌面上。然后,她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沿着沙盘地图上,那条代表苏记速达生命线的蓝色轨迹,缓缓地、一笔一划地,描摹起来。
从苏记那个小小的标记出发,经过刘记布庄、王记杂货、宝丰当铺、陈记粮行…蜿蜒曲折,却目标清晰。她的指尖很凉,划过冰冷的沙盘表面,留下微弱的湿痕。
描摹完最后一笔,她的手指停在了代表恒昌皮货行——那个青竹失陷、充满未知危险的节点上。
苏晚抬起头,眼底的血丝尚未褪去,惊惧也未完全消散,但一种更深沉、更决绝的东西,如同淬火的钢铁,在那片混乱中沉淀下来,凝聚成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
她看向萧珩,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暖阁里的寂静,带着一种交付灵魂般的沉重:
“草民的刀,只送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