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送饭”。
这三个字砸在紫檀茶海光滑的桌面上,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一种近乎天真的固执。暖阁内炭火融融,空气却仿佛瞬间凝成了冰。
蟒袍少年萧珏漂亮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愕然,随即爆发出毫不掩饰的、带着浓浓讥讽的大笑:“哈哈哈!七哥!你听见没?她说什么?只送饭?哈哈哈!一把刀,只用来切豆腐?滑天下之大稽!” 他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
萧珩脸上那丝极淡的、因苏晚描摹路线而起的波动,瞬间消失无踪。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寒潭,倒映着炭火跳跃的光,却没有任何温度。他看着苏晚,目光平静得可怕,既无被冒犯的怒意,也无丝毫的意外,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了然。
“刀,就是刀。” 萧珩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切豆腐,还是断头,只在执刀者一念之间。苏娘子,你既选了做刀,便由不得你挑砧板上的东西是软是硬。” 他的指尖,再次落回沙盘上恒昌皮货行的位置,轻轻一点,“明日申时,恒昌皮货行后巷,第三个废弃的砖窑。里面有些东西,孤要你取出来,混在送往‘万利钱庄’的食盒里,随餐送到钱庄后院,丢进第三口水缸。”
他的指令清晰、冰冷、不容置疑。没有解释那“东西”是什么,没有说明“万利钱庄”为何是目标,更没有提及任何风险。仿佛只是在吩咐她送一碟寻常的酱菜。
苏晚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知道,这就是“淬火”。用最直接、最不容回避的方式,让她明白“刀”的含义。拒绝?青竹还在他手里。恒昌皮货行那条充满陷阱的路…她不敢想后果。
“草民…遵命。” 这三个字,像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石子,带着血腥味和冰冷的屈服。她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翻涌的屈辱和无力。
“很好。” 萧珩似乎满意了这短暂的驯服,他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象征性地沾了沾唇,目光转向一旁看戏的萧珏,“九弟,你不是嫌闷?走吧,带你去尝尝西市新出的胡饼。” 语气随意,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交锋从未发生。
萧珏撇撇嘴,显然对胡饼兴趣缺缺,但还是懒洋洋地站起身,华丽的蟒袍在炭火映照下流光溢彩。他走过苏晚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带着浓郁熏香的衣摆几乎扫到苏晚沾着泥雪的破旧裤脚。少年昳丽的脸上挂着玩味的笑容,俯身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轻轻丢下一句:
“送饭的小娘子,刀口舔血的滋味…可别吓尿了裤子。”
轻佻的恶意如同毒蛇的信子。苏晚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面上却无一丝波澜。
萧珩已起身,对王朝奉微微颔首。王朝奉立刻躬身引路。兄弟二人一前一后,如同两片华贵的云彩,无声地飘出了温暖的内堂,只留下清雅的茶香和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余韵。
暖阁的门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声,也隔绝了那两尊大佛。苏晚依旧僵坐在冰冷的锦杌上,后背的冷汗早已冰凉,黏腻地贴着单薄的衣衫。掌心被指甲掐破的地方,传来阵阵刺痛。
“苏娘子?” 王朝奉去而复返,脸上的恭敬疏离依旧,“风雪未歇,东家吩咐,用轿子送您回去。另外,”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那位青竹小哥,在后厢房暖着,只是受了些惊吓和风寒,并无大碍。贵人吩咐,明日事毕,他自会安然回返苏记。”
人质。明晃晃的人质。
苏晚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沉寂的冰湖。“多谢王先生。轿子不必了,草民自己走回去。” 她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却异常坚定。她需要这刺骨的风雪,需要这跋涉的艰难,来冷却心头的屈辱和怒火,来思考…如何在刀锋上行走。
拒绝了王朝奉假意的挽留,苏晚再次裹紧破旧的蓑衣,推开宝丰当铺沉重的角门,一头扎进了更猛烈的风雪之中。每一步都陷在深雪里,寒风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脸上。她走得很快,很急,仿佛要将身后那座象征着权力和交易的当铺,连同那温暖的囚笼,彻底甩在风雪之后。
回到苏记时,天色已近黄昏。风雪依旧肆虐,店门口挂着的防风灯笼在狂风中剧烈摇晃,昏黄的光晕切割着飞舞的雪片。
忠叔和三个少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正焦急地等着。大柱他们找回了几处青竹可能经过的痕迹,在恒昌皮货行附近一条僻静小巷发现了打斗的痕迹和散落的食物油纸,却没找到人。看到苏晚独自一人、满身风雪地回来,忠叔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丫头!青竹呢?!” 忠叔扑上来,声音都在抖。
“人没事。” 苏晚的声音带着风雪浸透的冰冷和疲惫,她脱下湿透的蓑衣,露出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在宝丰当铺暖着,受了点惊吓风寒,明日…就能回来。”
“宝丰当铺?!” 忠叔和三个少年都愣住了。
苏晚没有解释,也无力解释。她走到灶膛边,冰冷的身体贪婪地汲取着那点微弱的余温。“忠叔,明日…恒昌皮货行的订单,取消。所有订单,照常。” 她的目光扫过同样疲惫不堪的帮厨娘子刘婶和张婶,“刘婶,张婶,今日辛苦,早些回去歇着吧。”
刘婶是个四十岁上下、面相敦厚的妇人,闻言连忙擦了擦手,喏喏应道:“哎,好,苏娘子也早些歇息。” 她低着头,眼神有些闪烁,不敢看苏晚,匆匆解下围裙,和沉默寡言的张婶一起,从后门离开了。
店门关上,隔绝了风雪。前堂只剩下苏晚、忠叔和三个少年。油灯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影子。
“丫头…” 忠叔看着苏晚异常沉寂的脸色,心头的不安如同藤蔓疯长,“到底…出什么事了?宝丰当铺…那个林…贵人…他…”
“忠叔,” 苏晚打断他,声音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别问。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她走到沙盘地图前,目光死死钉在恒昌皮货行和那个废弃砖窑的位置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桌沿。“从今天起,所有人,必须严格按照我规划的路线走!尤其是靠近李记、万利钱庄…还有恒昌皮货行附近的路,一步都不许错!明白吗?!”
她的目光如同冰锥,扫过大柱、阿旺和石头。三个少年从未见过苏娘子如此冷厉的眼神,被那股无形的压力慑住,下意识地挺直腰板,重重点头:“是!苏娘子!”
“还有,” 苏晚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留意刘婶和张婶。特别是…刘婶。”
忠叔浑身一震,老眼瞬间瞪大!刘婶?!那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妇人?!他猛地想起这些天,刘婶似乎总有意无意地靠近堆放新棉絮的角落…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全身!
一夜无眠。
翌日,风雪稍歇,天空依旧阴沉。苏记后厨的气氛却比外面的天气更加压抑。刘婶来得格外早,眼神依旧躲闪,手脚却比往日更加麻利。她主动去搬那包萧珩送来的上等新棉絮,准备填充食盒。
“刘婶,” 苏晚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平静无波,“今日食盒多,棉絮用量大,辛苦您和张婶了。这包棉絮快用完了,角落那包备用的新棉絮也拿出来用吧。” 她指了指墙角一个不起眼的、同样用粗布包着的包袱。
“哎,好嘞!” 刘婶连忙应道,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转身去搬角落那包“备用”棉絮。
苏晚的目光如同鹰隼,紧紧锁定着刘婶的动作。就在刘婶弯腰抱起那个包袱,手指似乎不经意地拂过包袱边缘,想要快速解开系带时——
“等等!” 苏晚突然出声。
刘婶的动作猛地一僵!
苏晚走上前,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微笑:“瞧我这记性。刘婶,这包棉絮是昨日新到的,我忘了检查。劳烦您先打开,我看看成色可好?别混了脏东西进去。”
刘婶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抱着包袱的手微微发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苏…苏娘子…这…这棉絮都差不多…不用看了吧…”
“看看放心。” 苏晚的笑容依旧温和,眼神却锐利如刀,不容拒绝地伸出手,直接按在了包袱的系带上。
刘婶如同触电般猛地缩回手,包袱“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粗糙的包袱皮散开一角,露出里面一团灰白中夹杂着刺目灰绿色的、散发着淡淡腐朽霉味的烂棉絮!几缕发霉的棉丝甚至沾在了刘婶匆忙缩回的袖口上!
“啊!” 刘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面无人色,整个人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后厨瞬间死寂!忠叔倒抽一口凉气,眼睛瞬间血红!大柱、阿旺、石头也惊呆了,看着地上那团散发不祥气息的霉烂棉絮,再看向刘婶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愤怒!
苏晚弯腰,用两根手指,极其嫌弃地捻起一小撮那灰绿色的霉烂棉絮,在刘婶眼前晃了晃。她的声音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一字一句砸在刘婶崩溃的神经上:
“李茂山给了你多少银子,让你把这些…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东西,塞进我苏记的食盒里?”
“我没有!我不知道!这不是我的!” 刘婶崩溃地尖叫起来,涕泪横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苏娘子饶命!饶命啊!是李记的人逼我的!他们抓了我儿子!说我不做…就…就…” 她语无伦次,恐惧到了极点。
真相大白!李茂山的毒计,比萧珩预言的更加恶毒!若非萧珩提前示警,若非她早有防备…苏晚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火直冲头顶,烧得她指尖都在颤抖!
“忠叔!” 苏晚厉声喝道,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杀意,“把她捆了!嘴堵上!关进柴房!看紧了!”
“是!” 忠叔早已气得浑身发抖,此刻如同愤怒的雄狮,一把抓起地上瘫软的刘婶,动作粗暴地拖向后院柴房。
危机暂时解除,但更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李茂山已经撕破脸了!这一次不成,必有下一次更狠毒的招数!萧珩的“刀”,她今天必须握紧!
苏晚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她走到那包散发着霉烂气息的包袱前,眼神冰冷。她蹲下身,不是去处理它,而是拿出一个空食盒。然后,在忠叔和少年们惊愕不解的目光中,她戴上厚布手套,极其小心地,用木片铲起一大团那灰绿色的烂棉絮,塞进了食盒的夹层!填得满满当当!
“苏娘子!你这是…” 大柱忍不住惊呼。
苏晚盖上盒盖,动作平稳。她拿起一片竹片订单,快速写下:
【送往:兴隆绸缎庄】
(李记在西市最大的竞争对手!)
品类:特制保温棉絮填充(样品)
送达:后院角门,交于王管事。
“大柱!” 苏晚将食盒和竹片递过去,眼神冰冷如铁,“按平时路线,送到兴隆绸缎庄后院角门!交给王管事!就说…是我苏记新研制的‘特级保温样品’,请他试用反馈!务必送到!”
大柱看着那装着“瘟神”的食盒,又看看苏晚眼中不容置疑的寒光,一咬牙,重重点头:“是!” 抱起食盒,转身冲进了风雪。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李茂山,这包“好东西”,你自己尝尝吧!
处理完这包毒棉絮,苏晚的心没有丝毫轻松。真正的考验,在下午。恒昌皮货行后巷,废弃砖窑。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申时将至,风雪又大了起来。苏晚借口去查看新定制的食盒样品,独自一人离开了苏记。她裹着厚厚的棉衣,围着挡脸的布巾,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恒昌皮货行所在的偏僻区域。
后巷荒凉,积雪更深。第三个废弃的砖窑如同一个蹲伏在风雪中的怪兽,黑黢黢的窑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嘴。苏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尾随,才快速闪身钻了进去。
窑内阴暗冰冷,弥漫着灰尘和腐朽的气息。借着窑口透进的微弱天光,苏晚看到窑洞深处一堆破砖烂瓦旁,放着一个毫不起眼的、沾满泥污的粗布小包裹。
就是它了!萧珩要的“东西”!
苏晚的心狂跳不止。她快步上前,手指颤抖着解开包裹。里面没有预想中的密信、毒药或兵器,只有几块…小孩子玩的、染着拙劣颜色的粗糙木雕玩具?一个歪歪扭扭的小木马,一个缺了腿的木鸭子,还有一个刻着模糊笑脸的木娃娃…
就这?苏晚愣住了。萧珩大费周章,让她冒着风险来取的,就是几个破木玩具?
然而,当她的手指触碰到那个木娃娃的底部时,动作猛地顿住!触感不对!那木娃娃的底部似乎有个极其隐秘的夹层!她用力一抠,一块薄如蝉翼、叠得方方正正的、近乎透明的丝绢滑了出来!
苏晚的心瞬间沉了下去!果然!这才是真正的“东西”!她不敢细看,迅速将丝绢塞进贴身的衣袋深处,又将那几个木玩具胡乱塞回包裹,扔回原处。整个过程不过几个呼吸,她却感觉耗尽了全身力气。
她不敢久留,转身快步冲出砖窑。风雪扑面,她拉紧围巾,低着头,如同寻常路人,匆匆汇入稍显冷清的主街人流。怀里的丝绢紧贴着肌肤,冰冷,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她完成了交易。成了萧珩的“刀”。
回到苏记,已近傍晚。风雪更大了。后厨依旧忙碌,忠叔看到她回来,明显松了口气,想问什么,却被苏晚疲惫而冰冷的眼神制止。
就在这时,苏记那扇摇摇欲坠的后门,被人从外面用尽全身力气,猛地踹开!
砰——!
木门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风雪裹挟着一个浑身是血、几乎成了雪人的身影扑了进来!
是青竹!
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冻得青紫,单薄的棉袄被撕扯得破烂不堪,露出几道皮肉翻卷、还在渗血的伤口!最可怖的是他的一条腿,以一种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鲜血混着融化的雪水,在他身后拖出一道刺目的红痕,一直蜿蜒到门外风雪中!
“苏…苏娘子!” 青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极度的恐惧和痛苦,他几乎是爬进来的,沾满血污和雪泥的手死死抓住苏晚的裤脚,仰起的脸上,那双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里,倒映着苏晚瞬间失去血色的脸。
“恒昌…砖窑…不是…不是拿东西…” 他每说一个字,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和疼痛的抽搐,鲜血从嘴角溢出,“他们…他们在窑里说话…我…我听见了…西郊…乱葬岗…义庄…他们绑了…绑了好些个孩子…十岁以下的…男娃女娃都有…要…要运出城…卖…卖到北边…黑矿…当…当**…”
青竹的话如同九天神雷,在苏晚耳边轰然炸响!炸得她魂飞魄散!
怀里的丝绢瞬间变得重逾千斤!冰冷刺骨!那不是情报!那是…沾着孩子血泪的催命符!是萧珩丢给她这把“刀”的第一块磨刀石!他早就知道!他让她去取“东西”,是让她亲耳听到?还是…让她成为这滔天罪行的…目击者?或者…同谋?!
“刀锋需淬火…” 萧珩冰冷的话语如同魔咒,在她脑中疯狂回响!
淬火?用人命?!用孩童的命?!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和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苏晚!她看着地上奄奄一息、拼死带回消息的青竹,看着自己刚刚藏好丝绢、仿佛还残留着砖窑阴冷气息的手…
萧珩的情报,第一次,如此真实而滚烫地,灼伤了她的手,也灼穿了她刚刚筑起的、名为“只送饭”的脆弱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