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抗洪庆功宴的鞭炮还在炸响,妻子赵小雅突然把省城研究院录用通知拍在江枫面前。

“你到底要在这个泥潭里陷多久?我们的家还要不要!”

“深夜同处一柜”、“关系暧昧”的风言风语跟着录音笔证据一起砸向江枫。

满座欢声戛然而止,李秀兰端着醒酒汤僵在人群外,瓷碗边缘割进掌心。

江枫看着妻子含泪的眼,又望向角落里陈建国紧锁的眉头——

暗箭已发,裂痕难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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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初歇后的青川镇,空气里还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和泥土被打翻后的浑浊气息。镇政府食堂临时改成的大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喧闹几乎要掀翻屋顶。大红横幅“热烈庆祝青川镇抗洪救灾取得全面胜利”悬在正中央,横幅下,一张张桌子拼成一长溜,摆满了分量十足的大盆炖菜、堆积如山的白面馒头,杯盘碗筷叮当作响。

空气中混杂着酒气、汗味、廉价香烟的烟雾,还有刚刚点燃的鞭炮残留的刺鼻硫磺味。烟雾缭绕里,一张张因酒精和兴奋而涨红的脸庞在晃动,声音像开了闸的洪水,嗡嗡地冲刷着四壁。

江枫被簇拥在主位上,手里端着个白瓷茶杯代替酒杯,脸上挂着应付场面的笑。

“江镇长!这杯你得喝!”副镇长吴明端着白酒杯子挤过来,脖子通红,舌头有点打卷,嗓门却依旧洪亮,“要不是你带着咱们豁出命去堵那个管涌口,咱镇子……嗝……就喂了鱼啦!”他甚至激动地伸手去拍江枫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江枫身形微微一晃。

“老吴,别这么说,是大家一起的功劳。”江枫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避开了那过于亲昵的拍打,也避开了那浓重的酒气。眼角余光却像探针,精准地捕捉到主桌另一侧静坐的陈建国书记。陈书记也端着茶杯,脸上同样是应酬的笑意,但那笑意像一层薄冰,浮在眼底深处极快掠过的一抹忧虑之上。那忧虑像水底的暗礁,让江枫的心往下沉了沉。

就在这时,食堂油乎乎的双开门帘猛地被掀开,一股湿冷的夜风裹挟着外面的寒气灌了进来,冲散了部分喧腾燥热,也带来一道身影。

是赵小雅。

她没撑伞,几丝湿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边,肩上挎着个简单的行李包,显然是刚从县城赶来的夜班车下来。大厅里鼎沸的人声和浑浊的空气似乎让她窒息了一瞬,她的视线慌乱地扫过,最终死死钉在了被众人围在中间的江枫身上。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却像燃着冰冷的火焰,里面盛满了震惊、愤怒,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哀。她站在那里,像一座骤然冻结的冰山,与周围炽热的庆功氛围格格不入。热闹的声浪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了喉咙,大厅里诡异的安静下来,只剩下远处角落里还完全不自知地划着拳的两个醉汉的声音。

江枫心头猛地一沉,一种极其糟糕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拨开挡在面前的吴明:“小雅?你怎么来了?不是说……”

他的话被赵小雅的动作粗暴地打断。

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几步冲到江枫面前,无视了桌上所有的杯盘碗盏和他身旁愕然的吴明。她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啪”地一声重重摔在江枫面前的桌子上,震得几只倒满酒的杯子晃荡着泼洒出液体。文件袋封口处盖着鲜红的、极具分量的省城某顶尖水利研究机构的印章。

紧接着,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录音笔也被她用力拍在文件袋旁边,冰冷的金属外壳在灯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

“江枫!”赵小雅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哭腔,穿透了死寂的大厅,“你到底要在这个泥潭里陷多久?我们的家还要不要了!”

她的质问如同惊雷,炸得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吴明端着还剩半杯酒的杯子,僵在原地,嘴巴半张着,眼珠子瞪得溜圆,完全懵了。同桌的几位镇干部也像是被施了定身法,表情各异,有愕然,有尴尬,有探究,还有心照不宣的交换眼色。角落里那两个划拳的醉汉这会儿也终于察觉到气氛不对,讪讪地放下了手。

江枫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他看着那个文件袋,又看看那支冰冷的录音笔,最后对上赵小雅那双被泪水彻底模糊、却燃烧着质问火焰的眼睛。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小雅,你听我解释……”他伸出手想去拉她,声音艰涩。

“解释?”赵小雅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眼泪终于汹涌地滚落,声音却愈发凄厉冰冷,“解释什么?解释你为什么深更半夜和李秀兰关在一个破柜子里商量什么‘重要工作’?解释为什么全镇都在传你江镇长英雄救美,‘同处一室’、‘关系暧昧’?!”她拿起那支录音笔,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狠狠按下了播放键。

“滋啦……”一阵电流杂音后,一个刻意压低、带着本地口音、口齿却异常清晰的男声,如同毒蛇吐信般在死寂的食堂里响起:

“……嘿,你们是没看见那个场面!洪水冲过来那天晚上,江镇长跟那个妇联的李主任,就是李秀兰,俩人钻进了粮站那个放账册的老木头柜子里……啧啧,那叫一个急啊!门一关,黑灯瞎火的,在里面待了少说半个钟头!孤男寡女的,能干啥正经事儿?洪水都淹到脚脖子了,还忙工作?骗鬼呢!”

“就是就是!”录音里立刻响起另一个略显尖酸的女声,带着心照不宣的嘲弄,“人家李主任可是年轻守寡,江镇长一心扑在镇上,老婆孩子都在县城……这不正好干柴烈火?我看啊,什么堵管涌的英雄,搞不好是‘堵’别的去了……哈哈!”

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夹杂着恶意的哄笑声不断从冰冷的播放器里往外冒,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江枫的心上,也扎在现场每一个人的神经上。空气凝固了,仿佛变成了粘稠的沥青,让人窒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江枫身上,如同无数盏刺眼的聚光灯,里面混杂着震惊、鄙夷、同情,更多的是看一场巨大风暴将临的猎奇。

就在这时,食堂侧门通向厨房的布帘掀动了。

李秀兰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白瓷碗走了出来,碗里是滚烫醒神的鱼腥草姜汤。她是想来递给江枫的,这几日他太疲惫。然而,当她一脚踏进这死寂得可怕的大厅,当她清晰地听到录音笔里播放的污言秽语,当她看到赵小雅那燃着火焰的眼睛和江枫瞬间惨白的脸色,当她感受到无数道目光瞬间如同芒刺般扎向自己……

李秀兰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冰水从头浇到脚。她端着碗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滚烫的碗沿深深嵌进她柔软的掌心,尖锐的疼痛传来,她却浑然不觉。碗里的姜汤剧烈地晃动着,热气腾腾地扑在她煞白的脸上,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先是涌上巨大的惊愕和难以置信,紧接着是锥心刺骨的屈辱,最后,如同潮水退去般,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死寂。她站在那里,端着那碗滚烫的姜汤,像一个被无情钉在耻辱柱上的祭品,承受着四面八方无声的审视与凌迟。

江枫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撕裂开来。他猛地转头,视线越过死寂压抑的人群,再次投向主桌那端始终沉默不语的陈建国。

陈建国脸上那层浮冰般的应酬笑容彻底消失了。他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疙瘩,沟壑纵横的脸庞绷得死紧,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洞悉一切的审视压力扫过他,扫过泪流满面、胸膛剧烈起伏的赵小雅,最后落在僵立如塑像、脸色惨白的李秀兰身上。

那眼神复杂极了,有痛心,有凝重,更有一种山雨欲来的风暴预警。他放在桌下的那只枯瘦的手,指关节死死抵着粗糙的桌面边缘,用力到微微发白、颤抖。他没有说话,但那无声的沉默里蕴含的巨大压力,比任何斥责都更让江枫感到窒息和冰冷。陈建国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此刻翻涌的不仅是愤怒和对流言诛心的痛恨,更有一种更深沉的东西——那是嗅到了某种极其危险、极其卑劣的阴谋气息后的高度警觉!空气中无形的弦瞬间绷紧到了极限,仿佛下一刻就要片片断裂!这并非简单的家庭风暴,而是隐藏在胜利庆典背后的冰冷暗箭,目标直指人心最脆弱之处!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赵小雅突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江枫!你说啊!你是要这个乌烟瘴气的镇长位置,还是要这个支离破碎的家?!是要她,还是要我和孩子?!”

她猛地抓起桌子上那份象征着光明前途和省城生活的牛皮纸文件袋,像抓着什么令人憎恶的东西,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撕扯!

“嘶啦——!”

厚实坚韧的牛皮纸在女人悲愤欲绝的力量下,发出刺耳绝望的碎裂声。那张印着权威机构红章的录用通知书被她撕成了两半,四片,无数片……破碎的纸片如同被狂风卷起的白色蝴蝶,纷纷扬扬,绝望地飘散下来。

纸片落在油腻的桌面上,落在泼洒的酒水里,落在江枫骤然失焦的瞳孔前……

一片最大的残片打着旋儿,晃晃悠悠,恰好飘落在那只被李秀兰死死攥着、边缘割进掌心的白瓷碗里。滚烫的姜汤立刻将纸片浸透、发皱,模糊了上面“江枫同志”几个黑色的印刷字迹。

李秀兰像是被碗里那片漂浮的残纸烫到了灵魂,全身剧烈地一颤,空洞麻木的眼里终于被激起一片绝望的涟漪。滚烫的液体再也无法被禁锢,“啪嗒”一声,一滴混着血丝的泪狠狠砸在浑浊的姜汤里,激起点点油花,转瞬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