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浊浪
民国二十七年的黄河,秋汛比往年早来半月。李望河蹲在堤岸的老柳下,指尖攥着半块发潮的玉米面饼,看浑浊的浪头一次次撞在夯土堤上,溅起的水花带着河底的泥沙,落在裤脚结成硬壳。
“望河!家去!你爹让你把西头的麦秸垛挪到高坡上!”河风卷着娘的喊声过来,混着远处隐约的炮声。这炮声最近越来越密,像闷雷滚在天边,村里人夜里总被惊醒,聚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说悄悄话,说日本人要过黄河了。
李望河应了一声,把饼子揣进怀里,起身时瞥见堤下的芦苇丛里动了动。他抄起脚边的镰刀——这地界常有偷庄稼的,有时是饿极的流民,有时是下游过来的散兵。拨开芦苇的瞬间,他愣住了:一个穿灰布军装的年轻人蜷在里面,左腿浸在水里,裤管染成了深褐色,胸口随着呼吸起伏,手里还攥着一支没了枪栓的步枪。
“你是……”李望河刚开口,年轻人猛地睁开眼,眼里满是警惕,喉咙里发出沙哑的气音:“别喊……我是中央军的,跟部队走散了。”
李望河的心跳快了些。他爹李老栓是村里的保长,上个月还跟他说,见了穿军装的都躲远点,不管是中央军还是日本人,都不是善茬。可看着年轻人苍白的脸,他想起去年冬天,邻村的王二柱就是穿着这样的灰布军装,跟着部队走了,再也没回来。
“跟我来。”李望河压低声音,把镰刀别在腰后,伸手去扶年轻人。对方的腿一沾地就疼得抽气,李望河只好半扶半架着,往村后的窑洞走。那是他爷爷在世时挖的,后来成了他放渔具的地方,隐蔽得很。
把人安置在窑洞的干草堆上,李望河又跑回家偷了个窝窝头,还拿了娘的草药箱。他蹲在年轻人身边,打开箱子时手有点抖——里面的草药大多是治风寒咳嗽的,只有一小包止血的蒲黄,还是去年他割草时摔破膝盖,娘特意配的。
“我帮你处理下伤口。”李望河说着,伸手去解对方的裤腿。年轻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松开了手。裤腿卷起来,伤口狰狞,子弹擦过小腿,带走了一块肉,已经开始化脓。李望河咬着牙,用布蘸着带来的井水擦干净伤口,撒上蒲黄,再用布条缠紧。
“多谢了,兄弟。”年轻人缓过劲来,声音清亮了些,“我叫陈砚秋,是三师的通讯兵。我们部队在下游跟日本人打,打散了,我一路跑过来的。”
李望河“嗯”了一声,把窝窝头递过去。陈砚秋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吃着,噎得直咳嗽。李望河看着他,忽然想起课本里说的“家国”,以前他不懂,只知道黄河里的鱼能换钱,地里的庄稼能活命,可现在看着陈砚秋腿上的伤,听着远处的炮声,他好像忽然懂了点什么——这黄河,这村子,好像不是光靠守住庄稼就能保住的。
那天傍晚,李老栓发现了儿子的不对劲。李望河饭吃得心不在焉,眼神总往村后飘。夜里,李老栓跟着儿子出了门,看着他钻进村后的窑洞,心里顿时有了数。
“望河,你给我出来。”李老栓的声音在窑洞外响起,带着怒气。李望河只好走出来,低着头不敢说话。陈砚秋也拄着步枪走了出来,站在李望河身后,挺直了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