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陈默眼睁睁瞧着那“母夜叉”踩着浅浅的污泥水坑一步一滑逼近,那双冰渣子似的眼刀刮在脸上,比绿苔上扎着的毒铁刺还瘆人。他浑身骨头缝都往外冒寒气,脚底下却灌了铅,想挪都挪不动窝,只能梗着脖子硬顶,心里头一个劲狂骂:早知刚在池子里淹死喂了王八也比现在强!

那女人(权且信她是女的)在离他三步远的水里停下,不走了。她也不说话,就歪着头,蒙脸的黑布底下也不知道是啥表情,上上下下把缩在烂泥里的陈默从头盯到脚,那眼神跟屠户掂量案板上的猪崽没两样,冷冰冰里裹着两分估量,三分不耐烦。最后大概嫌陈默这一身汤汤水水的模样实在忒扎眼,她从鼻孔里哼出一丝寒气,带点嫌弃的味道。

接着,女人身子一转,哗啦一声蹚出水坑,没理陈默,自顾自踩着墙角那点子干硬的烂泥往上摸。她像是老马识途,瘦削的身子贴着糊满绿毛和烂灰的潮井壁,跟只滑溜的大壁虎似的向上攀了一小截,停在一处巴掌大小、灰浆剥落露了砖、湿气直往下滴答的缝隙边。沾满污黑污泥的手指头在灰缝里探进去,抠了两下,猛地往外一拔!

“啪嗒!”

一样小玩意儿被她抠出来,掉在地上,滚了两圈停在陈默眼皮子底下。

灰扑扑、方不方、圆不圆的,像块压扁了的烟灰缸碎片,上头还糊着黑绿色的泥水,瞅着就不值钱。可那女人像捡着金元宝,指头捏起那玩意,凑在池壁映过来的绿光里看。陈默抻着脖子瞟了一眼,心里猛地打了个突——那小破东西坑坑洼洼的面上,刻着几道怪模怪样的凹痕!仔细瞅,像是缺了角的八卦符号?还是阴刻了个模糊的鬼脸?

女人将那沾泥带水的怪东西攥在掌心,翻腕不知塞进了身上哪条破布缝。然后她才把目光重新投向陈默,带着一股“抬脚,滚蛋”的无声命令意味,朝她刚才攀爬的那段井壁方向歪了歪下巴颏。

陈默顺着方向往上看。离地约摸两人高,井壁上有个不起眼的凹陷豁口。豁口边缘像被老鼠啃过,参差烂糟,上面沾着厚厚的黑泥和腐烂的草根之类玩意儿,堵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出是口子,活像个天然塌出来的窟窿。

那点意思再明白不过:不想烂在这死人洞里喂蛆,就往上爬!钻那个狗洞去!

陈默心头直骂娘!身上刮破的道子还火辣辣疼,又被这冷面煞星勒了个半死,还呛了几口养王八的臭泥水,眼下连口气都没喘匀溜,还得跟耗子似的钻这滑不溜秋的烂窟窿?可“人为刀俎我为鱼”的理儿摆在眼前,他只能认栽。一咬牙,手脚并用地从烂泥坑里往外爬,手指抠着湿滑又硌人的石缝,一步三滑地往上蹭。每往上蹭一寸,后背都感觉被那女人的冰锥子眼死死钉着。

好不容易拱到那豁口边上,一股混合着灰尘、霉味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腻脂粉气的怪风,丝丝缕缕从那破洞里漏出来。味儿有点熟,又有点让人脑门子嗡嗡的发昏。

陈默顶着扑面的灰屑,狠命扒拉开豁口堵着的腐草烂根,脑袋瓜子刚挤进去一半——一股柔和暖黄的灯光带着潮乎乎的温热气流,哗地一下蒙在了他脸上!灯光不算太亮,昏昏黄黄的,像老式烟油灯的味儿,混杂着方才那股子甜腻香气扑面而来!

豁口那头,竟像是个宽敞干燥的地界儿!

就在他脑子一懵的工夫,后脖颈衣服领子被猛地一扯!是那女人!她贴在他后面,没半点废话,掐小鸡似的把他往前一送!

陈默连滚带爬跌进了豁口另一边!摔了个灰头土脸不说,那灯光暖意照在脸上,才真叫一个发懵!

豁口这一头是条宽敞的砖砌走道。油光水滑的红砖砌得又平又直,走道顶上挂着老式带玻璃罩的煤油汽灯,黄澄澄的光照得墙壁人影幢幢。空气暖烘烘湿漉漉,腻歪歪的脂粉甜香,跟死人洞的腥臊恶臭一打照面,呛得陈默直皱眉头——这味儿不对劲!甜得发齁,让人脑仁儿发胀,又裹着一种沉甸甸、湿乎乎的暖意,吸上一口浑身都不自在,活像掉进泡着花瓣的蜜糖罐子又闷在蒸笼里!

走道不长,前面三五步远就拐弯了。隐约能听见人声嗡嗡、夹杂着牌九拍桌的脆响、还有女人拉长调子似哭非哭、又甜又腻如同蘸了蜜糖的瓜子仁般的哼唧声!

“哗啦——!哈哈!九姑娘!翻倍!翻倍啊!”一个男人粗嘎的狂笑隔墙透过来。

“哟……杜三爷今儿手气旺得烫人哟……喂我酒嘛……”黏得能拔丝的女声像带着钩子。

这……这他娘是哪儿的销金窟?!

陈默还没缓过神,只觉得后腰又被什么硬邦邦的玩意儿轻轻一杵!

那“母夜叉”不知啥时候也钻出来了,正冷飕飕立在他身后,袖口下像是顶了个铁疙瘩抵着他后腰眼。她用下巴颏极其生硬地指了指旁边半靠在砖墙上、不知打哪顺来的两身暗紫色粗布短褂子。

换!立刻!麻溜地!

陈默这会儿心就跟被猫挠过几十遍似的,又麻又乱。那女人的眼神不容拒绝,腰后顶着的硬玩意儿也没半点通融余地。命捏在人家手里,别说换身破烂褂子,就算换块裹尸布他也得认!俩人也顾不上避嫌,就地手忙脚乱地开始剥身上臭气熏天的湿衣烂衫。

外头暖烘烘的潮气像只无形的手,使劲糊着口鼻。陈默一边龇牙咧嘴扒拉着贴肉沾着血痂的破烂衬衫,一边心尖儿直哆嗦:腰后那东西……硬得硌人,像根小铁棍?不会是枪吧?!他眼神忍不住往后瞟,想从那女人袖口缝里瞄个大概。

“管好你的眼珠!”女人像是后脑勺长了眼,冰碴子似的警告压得比蚊子哼哼还低半截,“掉了没人替你找回来。”

陈默后背一激灵,立马乖乖低头,把刚扒下来、还糊着污泥的破衣服一股脑卷起来,塞进墙角那处黑乎乎的豁口缝隙深处。换上那件暗紫色粗布短褂,一股子陈年老柜子和劣质樟脑丸子混合的怪味直冲鼻子眼儿,呛得他差点打个大喷嚏。这褂子质地粗糙,穿身上磨着刚结痂的伤疤,针扎似的疼。尺寸还不大合身,肩膀上紧巴巴裹着伤处,像被套了个半干的硬壳。

再偷眼看那女人。她也换上了一样的粗布褂子,只是用根不知从哪摸来的烂布条当腰带,把肥大的下摆勒得紧紧的,更显出瘦削,但那股子硬邦邦的、生人勿近的煞气,一点也没少。沾满污泥的蒙脸黑布还在,不过也换了块略干些的、带点暗花边的浅色布片罩着口鼻以下,只露个额头和那双冰潭似的眼。

她像没看见陈默的打量,自顾自把刚扒下来的那身破布条子,连同她自个儿的,一并塞进刚才藏脏衣服的黑窟窿缝最里边。那动作干脆利索得像个老贼。塞完,她还伸手在湿漉漉满是青苔的砖墙上划拉了几下,又用那沾满黑污泥水的指甲,在一处颜色较深的湿痕里使劲按了几下。动作古怪,透着股冷硬又偏执的味儿。

“走!”一切停当,女人从牙缝里挤出半个字。腰后那根要命的硬玩意儿再次轻轻往前一顶。

陈默不敢再有半刻犹豫,硬着头皮往那甜腻腻暖烘烘、人声鼎沸的走道尽头摸去。拐过那处贴着金箔画、画着赤胳膊露大腿抱着琵琶飞仙女的隔墙屏风——

呼啦一下!

人声、灯光、香风、烟气!活像个烧开的臭酱缸突然掀了盖子!一股脑儿全灌了过来!

好大的场子!

一间宽敞得能跑马的大厅!顶上全是雕花木梁悬着大灯笼,映着底下乌泱泱的人头。大厅正中高起一方半人高的台子,铺着大红绒布毡子,四角戳着带穗子的铜柱黄铜大烛台。台面跟张半尺厚的巨厚木案板似的,围坐着十几个穿红戴绿、打扮得花枝乱颤、可脸上粉擦得掉渣的老鸨子模样女人,正甩开膀子吆五喝六、唾沫横飞地推牌九!牌九块子砸得红木桌面噼啪脆响,像爆炒了一锅黄豆。

台子底下更热闹。散摆着二三十张乌木嵌大理石面的麻将桌、红漆扑克赌台、骰宝台子。烟雾缭绕得跟仙境(如果仙境有烟瘾的话),裹着那些个穿缎子长衫、烫油头苍蝇拄都打滑的男人,和旁边穿着紧绷绷缎面高开叉旗袍、涂脂抹粉得直掉渣、倚在男人身上腻声喂酒赔笑的女人。酒气、烟臭味、脂粉的腻香和人身上捂出的汗馊气混在一起,一股脑蒸腾上来,顶得人脑门子嗡嗡发晕。

陈默被这混浊空气和鼎沸人声冲得眼前发花,腰后那根硬邦邦的东西又杵了一下,逼着他踉跄着往前走。

“哪来的生面孔?没规矩!”一个穿着蓝绸衫、敞着怀、胸口文着下山豹子头的壮汉斜刺里拦过来,眼珠子贼溜溜往换了衣裤的女人身上乱扫。

“滚开!”女人冷得像块冰渣子,声音不大,却硬是穿过嘈杂声线砸过去,同时左手闪电般朝前微微一撩袖口!

陈默眼尖!那动作快如毒蛇吐信!袖口露出的那截手腕子,雪一样白,细得像没三寸肉,可一道狰狞的旧疤斜贯过虎口和腕骨,皮肉翻卷过的凹凸痕迹,配上她冰冷眼神,活像条盘踞的白骨蜈蚣!

那“豹子头”壮汉脸上猥琐的笑瞬间僵在褶子里,目光扫过那道疤和女人袖口深处隐约透出的金属冰冷光泽——不是枪,更比枪吓人!这家伙脸色骤然惨白,汗珠子顺鬓角往下淌,活像真见了下山豹的嘴牙悬在鼻尖上,忙不迭闪开身子,点头哈腰地让出条道来,屁都没敢再放一个。

女人看都没看他,一步不停地继续往前走。陈默心惊肉跳地跟上,眼尾余光却猛地扫到一张靠角落的骰宝台子!

人堆里,一张熟悉的马脸猛地晃进他视线!

一张他做鬼也忘不了的马脸!

眼袋浮肿下垂、眼珠子通红、胡子拉碴里透着一股凶狠劲儿——军统上海站行动组那个凶神,“蝎子”?!他不该在那通风井里变成一摊肉泥了吗?!

这人不是蝎子!陈默心念电转,瞬间反应过来。这人的脸型和蝎子有七八分像,可细看眼神气质截然不同。蝎子的凶狠是狼,是冷刀子;眼前这位,坐在赌台边上,手边摞着厚厚的票子,旁边趴着个旗袍女人正给他点烟卷,他则一只穿着锃亮鳄鱼皮皮鞋的脚,正有意无意地、一下一下轻轻踢着桌腿,眼睛死死盯着骰盅,那神情里带着股老吏断案似的阴毒和算计,还有……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警惕!

那人正拿眼角余光,扫量着每一个靠近这张台子的生人!

腰后那根硬邦邦的东西又顶了一下,打断陈默差点炸毛的胡思乱想。女人目标明确,穿过乱哄哄的烟气和人堆,朝着大厅最里面、最安静、也最高大上、隔着一层厚厚深红绣金线牡丹落地帘子的小雅间走。

离那帘子还有几步,陈默脚下被扔在地上的烟屁股一滑,身子一歪,猛地撞到旁边一张推牌九小桌子!哗啦啦一阵响,牌九倒了几块!

“瞎了你狗眼?!”一个输红了眼的汉子猛地站起,脸红脖子粗。同桌一个留两撇鼠须的瘦子眼珠一转,立马跳起来帮腔:“赔钱!先赔老子这眼看天糊的牌!”

混乱中,陈默后背一空——抵着他的硬物不见了!猛地回头——那女人像是融进了烟雾缭绕的人群里,不见了!只有周围涌上来三四个不怀好意的、胳膊上文着黑虎青蛇的混混,把他围在了当中!

牌九台面一片乱糟糟。对面那鼠须瘦子一脸猥琐得意,假意来抓陈默领口索要赌资,两只鸡爪子似的手却暗搓搓朝着陈默右边肋下那旧布褂子口袋猛掏!

那是装着杯表的位置!

“找死!”陈默脑子嗡的一声!火气全炸了!新仇旧恨一块涌,什么狗屁倒计时,眼前这贼爪子才是要命的玩意儿!他一把攥住那块戳进自己口袋里的瘦手腕子!五指如同烧红的铁钳,骨头捏得嘎吱响!

鼠须瘦子那点功夫底子显然不够看,惨嚎一声,脸瞬间扭曲得像揉烂的抹布!

“黑皮狗!敢动我七爷的人?!”

一声暴喝如同炸雷!就在陈默身后!

刚才坐在骰宝台子边、脚踢桌腿那个神似蝎子的家伙,不知何时竟鬼魅般贴了上来!他根本没看鼠须瘦子的死活,那双毒蛇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陈默那只攥死瘦子手腕子的右手!或者说,是盯着陈默拇指和食指侧面那一道道刚磨破皮、还带着暗红血痕——通风井管道摩擦才留下的伤!

那人眼中寒光骤然大盛!像饿狼嗅到了血腥!

他垂在裤缝边的右手猛地往腰后一摸!一柄刀刃狭长、泛着蓝黑色哑光的短攮子悄无声息地从腰带上被拔出!他脚下半步距离之内,正是骰宝台边叠堆成小山的钞票和大洋!那握着攮子的手腕,极其细微地抖了一下!

那点蓝黑色的光……

陈默脑子“轰”一声!通风井底下那具泡得发胀的死尸手腕上……好像也有一道类似的蓝黑色反光?!是刮伤的金属?是毒?还是……某种相同的、带着特殊标记的短刀留下的疤?!

“老七!瞎吵吵什么?谁敢在这儿搅闹杜三爷的场子?”

一个如同洪钟、带着威严慢吞吞腔调的声音,突然从雅间帘子里传出来,伴随着几声“嗒……嗒……”的烟灰敲落声,紧接着,帘子被人从里面掀开了一条足以过人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