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陈默一把攥住鼠须瘦子那探向怀表的贼手,指节如烧红的铁钳猛然发力!骨头被捏得“嘎吱”闷响一声,瘦子那张蜡黄脸瞬间扭成了揉烂的油纸,喉管里挤出半截杀鸡似的惨嚎,豆大的汗珠噼里啪啦砸在桌面的骨牌上!

“黑皮狗!敢动七爷的人?!”

身后那声暴喝如平地旱雷!挟着一股阴冷腥风直扑陈默后心!那个神似“蝎子”、脚踢桌腿的马脸汉子已鬼魅般贴至近前!他那双毒蛇似的三角眼压根儿没瞧鼠须瘦子的惨状,两道冷飕飕的寒光,如同淬了冰的针尖,死死钉在陈默捏住瘦子腕子的那只右手上!更确切地说,是钉在陈默拇指根和食指侧面——那几道新鲜磨破皮、渗着暗红血丝的擦伤!

这伤,是在通风井冰冷的钢铁管道里,一路亡命攀爬才烙下的印记!

马脸汉子眼中那点寒光骤然炸开,如同油锅里突然泼进一瓢冷水!那绝不是对陌生人的打量,更像是守洞的饿狼,终于嗅到了闯入者裤腿上沾染的新鲜血滴!他垂在裤缝边的右手猛地朝腰后一探!动作快得只见黑影一闪!一柄刀刃窄长、通体泛着哑光蓝黑色的短攮子,如同一条蛰伏的毒蛇,悄然滑出腰带!他脚下踩着的地毯上,正是骰宝台边那堆摇摇欲坠的票子和大洋!握着攮子的腕子极其细微地、毒蛇般向上抖了一下,蓝黑色的刃尖儿轻轻往上挑了半分,无声无息地对准了陈默侧腰!

就是那点蓝黑色的光!

陈默脑子里“嗡”地一声!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通风井底下,那具被自己拽下来、泡得发胀发白的蝎子尸首……手腕上似乎也曾闪过这么一道冷幽幽、蓝汪汪的反光?是金属刮擦石壁留下的印子?还是短刀淬毒的诡异光泽?抑或……是某种身份的铁证?!

电光石火间,脑子里炸出的寒栗刚窜上脊梁骨,腰眼上猛地一凉!

那根冷硬的玩意儿——不粗,不长,像根尺半来长的铁杵子——又悄无声息、如同活物般抵回了原位!力度精准,冰冷刺骨地穿透了那件单薄的粗布褂子,戳在骨头缝里!

陈默浑身肌肉猛地一僵!连攥着鞭子的手指都卡顿了一下。该死的母夜叉!她没走!一直就像个索命的影子般贴在自己背后!这铁杵子顶的位置……比之前靠上!更刁钻!直透腰椎间的空门!别说挣扎,稍一动弹,恐怕下半辈子都得瘫着!

“老七!瞎吵吵什么?”一个慢悠悠、如同洪钟敲在瓮里的声音,陡然从那道厚重的猩红牡丹帘子后头传出来,恰到好处地压住了牌桌上掀起的躁动、瘦子压抑的闷哼和赌徒们的起哄。“嗒…嗒…”两声清脆得刺耳的脆响,像是旱烟锅的铜嘴子在精瓷盘子上不紧不慢地敲了两下。那声音自带一股威压,像无形的大手抹过乱糟糟的桌面。紧接着,“哗啦”一声,猩红的帘子被两只枯瘦黝黑、指甲缝却溜光水滑的手从里面掀起一条足以过人的缝儿。

热浪裹着比外头浓重十倍的馥郁脂粉甜香,一股脑儿从帘子缝里卷出来,还混杂着一股极其霸道的老烟叶子味儿。一个穿着深酱色团花暗纹绸面褂子的脑袋,从帘子缝里微微探出来半尺。

是张约莫五十上下的脸。皱纹纵横的皮肉松松垮垮地垂着,眼袋硕大,坠在发青的眼眶下面,眼皮耷拉着,只从缝隙里射出两点昏黄浑浊却沉甸甸的光。嘴角朝两边耷拉下来,天生一副丧气相。可偏偏这脸上毫无表情,尤其那耷拉着的眼皮底下透出的两点光,如同深潭底下的铁锚,冰冷地沉在水底,任凭外面狂风恶浪,纹丝不动。头发剃得极短,只有些灰白茬倔强地支棱着。他身子还隐在帘子后面的昏黄光影里,只有一颗脑袋悬在猩红帘缝外,活像是年画里老灶王爷伸出的脑袋。可这灶王爷浑身上下透出的,却是蚀骨噬髓的阴冷!

满场那点嗡嗡的喧嚣,硬是被这张探出来的老丧气脸给冻了个半僵!连那跳起来吆喝着“赔钱”的赌徒都讪讪地坐了回去,喉头滚动,大气不敢出。牌九砸桌的声音更是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老烟叶子的味道混着脂粉气,死沉死沉地压在每个人头顶。只有角落里留声机在吱吱呀呀地唱着《何日君再来》,调子甜腻,此刻却显得凄凉莫名。

刚才还凶神恶煞的马脸汉子,在帘子掀动的一瞬间,就像被无形的线扯了一下,腰杆子不由自主地矮了三分。握着攮子的右手几不可察地向后一缩,那抹蓝黑色的刃光瞬间消失在袖口,只余一张勉强挤出恭敬的僵硬马脸。“杜…杜三爷,”他喉咙里干得发紧,“底下不开眼的新崽子毛手毛脚,惊了您老的局,我们这就…”

“滚出去。”帘缝里那张丧气脸根本不等马脸汉子“这就”出个下文,薄薄的两片嘴唇一碰,吐出三个字。声音不高,带着浓浓的京片子腔调,平淡得像叫人挪走一根碍眼的柴火,连语调都没一丝起伏。那两个硕大的眼袋微微抖了一下,眼皮底下浑浊的光却纹丝不动,仍旧稳稳地沉在他那张毫无表情的丧气面孔上。他是在对马脸汉子身后那个蜷缩成一团的瘦子说的。

瘦子那只被陈默攥得快变形的手腕此刻正被陈默本能地松开,疼得他只剩下倒抽冷气的份儿,脸上汗泪血污糊成一团,惨不忍睹。听见这三个字,他如蒙大赦,也顾不得锥心的疼,“哎…哎哟”惨叫着,连滚带爬挤出人堆,撞开几个赌客,一头扎进了烟雾弥漫的黑暗角落,没了声息。

陈默只觉得背后腰眼上那根冰硬的铁杵子又往前顶了顶,力气不大,像根冻透的冰棱戳着脊椎缝,一种钻心蚀骨的寒意逼着他不得不挪步向前。帘子后那张老脸,眼皮底下的昏黄光点略微向上抬了抬,越过乌泱泱的赌徒脑袋,隔着氤氲的烟气和大厅里昏黄暖昧的灯光,如同两盏将熄不灭的老油灯,毫无波澜地落在了陈默脸上。那目光里没有审视,没有惊诧,甚至没有一丝一毫活人该有的热度,只有一种深不可测的、冰封般的沉沉死气,像是老狐狸在看着一块挡了道的石头,琢磨着怎么把它挪开又不脏了爪子。

只停留了不到半息。杜三爷枯树皮似的脖子往回微微一缩,探出的半颗脑袋便悄无声息地缩回了那片被厚重帘子隔绝开的、更为沉滞的昏黄光晕里。猩红的帘子重新垂落,如同巨大的染血兽吻,严丝合缝。

“你,跟上。”马脸汉子那张马脸绷得更紧,上面每一条沟壑都像用刀刻进去的。他声音压得极低,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眼神狠辣地盯着陈默,右手袖口深处,隐约可见一点蓝黑色的锋芒再次探出,如同准备出击的毒牙。他朝那猩红帘子微微抬了抬下巴。那姿态明明白白:要么你自己滚进去,要么我攮子送你一程,别指望有第二条路。

陈默后背铁杵子顶着,前有马脸毒牙指着,喉头发干。厅里的热浪和甜香混杂着烟臭汗酸,一股脑儿闷进肺里,窒息感压得他眼前金星乱冒。怀里的杯表像是在应和这窒息感,一丝极微弱、却沉得如同锈蚀齿轮的震动,透过薄薄的粗布衣衫传递到心口那片皮肉上。

嗒…嗒…

这声音像催命的鼓点,敲打在每一根绷紧的神经上。时间!妈的!他心口猛地一抽,几乎要喘不上气。这鬼地方!死局套着死局!

别无选择!陈默一咬牙根,硬着头皮往前挪。每一步,后腰的冰冷、前路的杀气、心口的震动都在相互撕扯!马脸汉子毒蛇般紧随其后,袖口里的刀锋无声流转着嗜血的蓝光。穿过赌桌间狭窄的缝隙,鼎沸的人声、觥筹交错的声响隔着烟雾钻进耳朵,嗡嗡作响,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他终于踉跄着走到那道猩红厚重的牡丹帘子跟前。

一股更加浓郁、几近凝滞的陈年脂粉甜香夹杂着老烟叶子浓烈的呛人气味扑面而来,如同推开了一口尘封百年的棺椁。陈默脚下不稳,一个趔趄撞在帘子上。厚实的绒布吸去了所有声息,只觉眼前暗红深重,沉甸甸扑面而来。

“哗啦——哗啦——”

帘子被里面的人拨开,不是先前那双枯瘦的手。这次是两根指头捏着帘子侧边。灯光昏黄,照出半截枯槁但修剪得极为圆润的指甲缝。马脸汉子在陈默背后猛地推了一把!力道不大,时机却是极刁钻,正掐在陈默重心不稳那一瞬!

陈默像个破口袋,“呼”地一声栽进了帘子后面!

眼前光影骤然一变!比外间暗了不止一个度!顶上吊着几盏琉璃宫灯,灯罩上绘着褪色的“八仙过海”,光晕被滤得昏黄混沌,朦朦胧胧地照下来,把这方不算太大却极其奢靡的雅间笼罩在一片暖昧昏沉之中。紫檀木镶着螺钿的桌椅案几,靠墙一排铺着金线绣牡丹靠枕的黑漆罗汉榻。空气稠得如同胶水,熏香、脂粉、雪茄、陈年鸦片烟膏混合发酵出的浓烈甜腻气味,沉沉地压在鼻端、糊住喉咙眼儿,吸一口肺叶都似乎要被糊死。

杜三爷就靠在正中那张宽大的紫檀太师椅里,整个身子陷在铺着厚厚深棕色熊皮毯子的椅垫深处。酱色团花暗纹的绸面褂子袖口拖得很长,盖住了大半个手背。此刻他一只枯瘦、指关节粗大的手正平端着一根一尺来长的翡翠烟嘴儿,烟锅里燃着烟丝,猩红的火点在昏暗中忽明忽灭。烟嘴末端斜斜搭在他嘴角耷拉下来的皱纹上,没抽,只是让烟丝静静燃着。另一只手……就搁在熊皮毯子上,五指极其松弛地摊开着,掌心向下,覆盖着毛茸茸的熊皮。

这间屋子并不大。那马脸汉子跟着陈默挤了进来,反手又将帘子拉得只剩一条细缝,自己则像尊门神,杵在那条缝边上,半边脸对着外间乱哄哄的大厅灯光,半边脸隐在雅间暗沉的光影里,眼神如同两口寒井,幽幽地在陈默身上扫来扫去。

还有旁人!陈默心脏骤然缩紧!

杜三爷坐的位置是个上首位。他身侧下手边,隔着张小几另摆着一张稍矮的圈椅。椅子里侧身坐着个人!

光线昏暗,那人半边身子被圈椅高高的椅背挡住,只露出小半个肩膀。肩上套着件暗褐色绸面,肩膀轮廓极其宽阔厚实,像一座沉默的山岩。一只蒲扇大的、骨节粗粝发白的大手从那人怀里伸出,摊开着放在自己大腿上,手背上筋肉虬结,鼓鼓囊囊,布满了老茧和深色的旧疤,指甲根修剪得异常整齐干净,指关节粗得吓人!这只手掌在昏黄的光下纹丝不动地摊开,指尖距离杜三爷搭在熊皮毯子上那只枯槁松弛的手,顶多只有一寸距离!

两人之间那片熊皮毛毯上方,寸许距离的空气中,仿佛凝着一层无形的冰!那寸许之地,成了这暖香蚀骨的小房间里最冷硬、最令人心悸的禁区!

陈默的目光本能地从那两只隔着寸许、却犹如隔着阴阳界限的手掌上猛地移开!一股没来由的、比背后铁杵子更强烈的寒意,唰地蹿上脊梁骨!他几乎是强行扭过头,目光仓皇地撞向屋子另一侧——那张靠墙的罗汉榻。

榻上空空!

空无一人?!

方才被马脸推搡着跌进帘子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分明扫过!罗汉榻上…似乎有人!极其模糊!像坐着,又像斜倚着!暗色旗袍?还是别的?那光影混沌的位置…现在再看,只有被琉璃灯昏光勾勒出的螺钿花纹,在沉滞空气中明明灭灭!那模糊的影子…是眼花?还是…

心念电转,惊悸未定!腰眼上那根冰冷铁杵子又悄无声息地向前一点!力道沉缓坚定!

背后那“母夜叉”像是用这无声的催促掐灭了他所有的惊疑!向前!必须向前!走到那张雕花方几的另一侧空位子上去!那张空椅子,摆着杜三爷对面斜下首位置!

陈默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滚烫的砂砾,又干又疼。他强撑着挪动如同灌了铅的双腿,绕过当中沉重的紫檀木大圆桌。桌面上散落着几块牌酒,还有一杯喝了一半的洋酒,深红色的酒液在昏光下像凝固的血块。他腿脚发软,几乎是跌坐进那张硬邦邦的圈椅里。

刚坐稳!

“坐不稳?”杜三爷那如同枯木断裂般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对面响起。他终于动了!原本搭在熊皮毯子上那只枯槁松弛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动作慢得如同生了锈,骨头缝里咔哒作响。食指和中指夹着一个东西——不是指头!是那根尺把长的翡翠烟嘴儿!如同他手指的延伸!那点着猩红烟丝的翡翠烟嘴,慢悠悠、稳当当,带着一股泰山压顶般的沉滞劲儿,直直朝着陈默左眼珠子戳了过来!烟丝燃烧的微热,先于烟嘴触碰到了眼睫!

陈默浑身汗毛炸立!几乎要惊叫暴起!这根本不是敬烟待客!是戳瞎招子!是下马威!是致命的试探!左眼眼皮能清晰地感受到烟锅边缘那点金属箍的冰凉!他甚至能闻到烟丝炭化的那股淡淡焦糊气!身体的本能驱使着他要躲!要抬手格挡!

就在肩头肌肉刚刚绷紧那一刹那!背后腰眼上冰寒刺骨的铁杵子猛地一震!如同被大锤狠狠砸了一下那根支撑的骨节!力道刁钻得他整个身体瞬间僵直!所有挣扎的念头被这非人的剧痛直接扼杀在脊椎里!动弹不得!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近在咫尺、冒着死灰般火光的翡翠烟嘴!瞳孔不受控制地收缩成针尖!

烟嘴停住了!

悬在他左眼皮前,不足一寸!烟锅里暗红的火烬跳跃着,映着翡翠的光显得越发妖异。烟嘴后,杜三爷那双耷拉眼皮下浑浊昏黄的眼珠,透过袅袅升起的一缕稀薄烟气,冰冷死寂地钉在陈默因为剧痛和惊骇而骤然扭曲的脸上。他似乎在看着一头钉死在板子上的待宰活物。

死寂!只余熏炉里袅袅的烟气无声盘旋。连刚才外面隐隐约约的牌响和歌声都似乎被隔绝了。心口的杯表震动似乎也停滞了一瞬,如同活物被这凝滞的杀气震慑!

“嗯——”杜三爷喉咙里滚动一声含混不清的浊音,不知是赞许,还是嘲弄。那只夹着烟嘴的枯手极其缓慢地向后撤了寸许。他那覆盖着硕大眼袋的下眼睑微微向上一抬,浑浊的眼珠终于真正“看”了一眼斜对面圈椅里那个沉默如山岩、摊着巨掌的人影,随即又耷拉下去,目光落回陈默僵硬的脸上。

“初来乍到。” 他语速慢得如同钝刀子割皮,“沾沾喜气?”

那只枯瘦的手腕极其精巧地一翻一转。翡翠烟嘴在他粗糙的指间画了个小弧线,猩红的火头灵巧地避开了目标,稳稳当当地指向了方几上那只厚实的锡制大烟灰缸!缸壁斑驳发暗,底部残留着厚厚的、漆黑的灰烬和陈年烟垢。缸体正中,突兀地立着两小杯东西!

不是茶!不是酒!

两只粗陶小杯!杯壁粗粝发乌,杯口边缘残留着没烧尽的渣滓痕迹,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属于香烛纸马焚烧后的怪异呛味!昏黄灯光下,杯中盛着半杯粘稠如同黑血的液体,死沉沉的不透一丝光,表面浮着一层诡异的细密小气泡,破裂时似乎都能闻到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腐败甜腥的气息!

“阴司路寒,”杜三爷那两片薄嘴皮一掀一合,枯木般的声音里仿佛能刮下一层冰碴子,“敬你一杯…‘引魂汤’。” 翡翠烟嘴的那点红光稳稳停在左边那杯黑液上方,如同一点招魂的磷火!

敬酒!两杯!

一杯归他!一杯……给这莫名出现的煞星?还是……死人才配喝的断头酒?!

陈默看着那两杯“黑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背后腰眼上那根要命的铁杵子死死抵住!左眼刚才被烟嘴点过的位置神经还在突突乱跳!心口那块皮肉下,那沉重冰冷的杯表震动,如同垂死者不甘的最后挣扎,一下、一下……带着令人窒息的绝望节奏,重重敲击在肋骨之上!

生死牌局已摊牌!是低头饮鸩?还是……当场血溅五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