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三爷那双沉潭老眼隔着烟丝袅袅的昏黄混沌,钉子般扎在陈默脸上。悬在锡烟缸上方的翡翠烟嘴尖儿,如同浸饱了血水似的,一点猩红光在陈默左眼皮前寸许之地定着,滚烫的气浪灼烧着眼睫。方几上,那两杯黑血般的“引魂汤”纹丝不动,浮在杯口那一圈诡秘的细密气泡,在灯下泛着微弱的幽光,像无数亡魂在油锅里无声炸裂的叹息。
腰后那根要命的铁杵子稳如磐石!戳在那节硬邦邦的骨缝里,力道刁钻得陈默整个下半身血脉都要被封死了,只剩喉咙和头颅还能在僵死的躯壳上勉强动弹。他咬死了后槽牙,腮帮子绷得像两块铁板,眼珠子却像淬了火的钉子,毫不避让地回盯着杜三爷那对深不见底的浑浊老眼。
死寂!雅间里粘稠如胶的死寂沉沉地裹着每个人。角落里的熏香炉吐着袅袅白烟,被头顶琉璃宫灯的暖黄色光晕染得惨淡如病气。罗汉榻那边依旧是空的,那点模糊的视觉残影似乎从未存在过,只有螺钿花纹在黑漆的木头上冰冷地反着微光。
“嗯——?”杜三爷喉管里再次滚出那声含混不清的鼻音。枯手悬着的翡翠烟嘴尖儿毫无征兆地轻轻往前递了半寸!滚烫的烟锅边缘直接蹭上了陈默左侧眉尾刚刚开始结痂的细小伤口!
“滋——!”
一丝皮肉烧灼的焦糊味,混合着劣质烟丝的气息,极其细微地钻进陈默的鼻孔!剧痛像一条烧红的细针,猛地扎进他紧绷的太阳穴!他浑身痉挛般一颤,攥在圈椅扶手边沿的指关节瞬间爆出青白色!椅腿硬生生在地毯上刮出刺耳的“嘎吱”声!
背后的铁杵子纹丝不动,硬得像千年寒冰!更强大的劲力蛮横地抵住他挣扎的腰肢!
斜对面圈椅里那只蒲扇大的巨掌,依旧稳稳摊在那人膝头,指节纹丝不颤。只是那只巨掌覆盖下的熊皮毯子上,细长的棕色绒毛,极其轻微地、如同被微风吹拂过一般,朝杜三爷那边倒伏了一点点。仅此而已。
杜三爷那双硕大的眼袋微微下垂了一线,枯瘦的手腕如同千年蛇骨,极其缓慢却又精准到令人毛骨悚然地带着烟嘴收回。烟锅边缘还沾着一点细小的、焦黑的皮肤碎屑。
“沾不得这阳间火气?”他嘴角耷拉下来的褶皱似乎更深了一些,连带着吐出的字句都浸满了腐朽阴湿的气息。他把带血的烟锅尖儿悬停在烟灰缸里那两杯“引魂汤”上方,猩红的火点离左侧那杯死沉的黑色液面不足半指!“命格薄?”
“薄不薄,碗底乾坤见真章!”陈默猛吸了一口混杂着呛人烟气、脂粉腻香和皮肉焦糊的浊气,嗓子眼堵得发不出声,只能在喉咙深处滚出含混的低吼!他右手猛地抬起,不是挡烟锅,也不是抄家伙——五指张开如钩,一把攥住了自己的左胸襟!
粗粝的暗紫色粗布褂子被他死死揪紧,薄薄的布料下,那块铜铸的冰冷杯表轮廓被指节挤压得清晰可辨!
时间!杯表的震动从未停止!一下,又一下,沉重得如同鼓槌砸在铁毡上!透过紧绷的布料,直接传递到他那根揪住胸襟的手指!那冰凉死硬的触感透过皮肉,竟让他因剧痛和惊怒而狂乱的心跳,诡异地被强行压回了一个沉重却整齐的节拍上!
杜三爷的眼皮底下,那浑浊的光点似乎瞬间凝了一下。夹着翡翠烟嘴的枯指,停在半空。他身后那扇猩红帘子的细缝外,马脸汉子袖中一点蓝黑色的锋芒,在朦胧光影里无声无息地吞吐了一下。斜对面圈椅里的那只摊开的巨掌,覆盖处,熊皮上的长绒毛,又恢复如初。
“嗒……”
一滴粘稠如同黑油的东西,猛地滴落!
陈默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住方几上的烟灰缸!不是血!是那根翡翠烟嘴!杜三爷夹着烟嘴的指缝间,不知何时竟渗出了一小滴粘稠的半透明油脂!那油脂沿着光滑细腻的翡翠管壁向下流淌,正巧滴落在下方烟灰缸左侧那杯漆黑如墨的“引魂汤”液面上!
“啪嗒!”
轻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一声脆响。
杯壁上那圈密布的、诡异死寂的气泡瞬间被击穿了一个洞!黑色粘稠的液体表面荡开一圈细细的涟漪,那滴奇异的油脂如同活物一般,无声地沉入了浓稠如血的“引魂汤”深处!
杜三爷那只夹着烟嘴的枯手纹丝不动,仿佛那滴油根本不是从自己皮肉里渗出。他那张布满沟壑的丧气面孔依旧毫无表情,只是那双沉在眼袋深渊里的浑浊眼珠,极细微地转动了一下角度,焦点从陈默脸上挪开,落定在陈默那只死死揪住胸口杯表位置的手上!仿佛在等着看那指掌之下、薄薄布衫之后藏着的东西,与那沉入黑汤的油脂会产生何等惊骇的联系!
就在此刻!
“笃!”
一声沉闷如木槌敲击朽木的异响!
不是从陈默胸口!也不是从烟灰缸里!
是从……杜三爷身后!
那厚厚铺着熊皮毯子的太师椅靠背深处传出来的一声闷响!声音极小,却沉重异常,像是有人用厚实鞋跟,在隔着几层皮货的木椅上,极不耐烦地磕了一下!
整个雅间凝固的空气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狠狠一撕!杜三爷那双耷拉着的眼皮第一次向上掀开了稍许!浑浊的黄眼珠里瞬间闪过一丝比冰渣子还冷的厉芒!连一直稳如石像、摊着巨掌的那个魁伟身影,覆盖在熊皮毯子上的蒲扇大手,指关节都几不可察地向内蜷缩了一下!陈默背后死死钉着的铁杵子,极其轻微地往他脊椎骨缝深处顶了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
杜三爷的目光只在靠背方向扫了一下,瞬间又垂落,重新凝注在陈默那只揪住胸口的手上。枯瘦手指夹着翡翠烟嘴,极其缓慢地往下放——这一次,目标不再是引魂汤杯,更不是陈默!而是对准了烟灰缸底部厚厚的漆黑烟灰!
那点猩红,离烟灰只剩下半寸!
“咳…” 一声低咳硬生生被陈默咬碎在牙根处!不是他的声音!是他左边肋下!紧贴着他身体的圈椅扶手上缘位置,极其轻微地一震!好像是什么极为坚硬、却小到可以忽略的东西被震落!
下一瞬!
“嗤——!”
杜三爷手里悬着的烟锅尖端,带着那点将熄未熄的猩红,猛地按进了烟灰缸底部浓黑潮湿的陈年烟垢深处!一股浓烈的、混着焦油和腐尸气的白烟猛地窜起!像条狰狞的小蛇!
就在白烟腾起的刹那!一只手!一只指关节粗砺发白、带着老茧和旧疤的蒲扇大手,骤然从斜对面摊开的状态下暴起!五指如电张开,带着割裂空气的微弱尖啸,朝着方几对面、杜三爷拿着烟嘴那只枯手的手腕部位猛抓过去!不是攻击!更像是要强行推开什么东西!
慢了一步!
杜三爷那只正戳入烟灰的手猛地向侧面一划拉!力道不大,角度刁钻!厚底烟灰缸连同里面沉甸甸的烟灰、那两杯死气沉沉的引魂汤,还有他指尖缭绕的白烟,猛地被横着掀翻了角度!
左侧那杯盛满黑液、正冒着诡异沉浮气泡的粗陶杯子,朝着陈默的方向猛地一倾!粘稠到拉丝的黑血瞬间泼洒出来!
不!目标不是陈默!是陈默旁边、小几上边缘!那里放着两样东西——一个陈默脱下来的、湿淋淋塞在桌角的破布团;另一个……一只半满的水晶玻璃洋酒杯!杯底还有浅浅一洼深红如血的酒液!
黑血泼出的瞬间,陈默几乎是凭着求生的本能做出了反应!被他牢牢揪住、紧贴在胸口的杯表位置猛地被向后一按!冰冷的金属硬壳死死贴在他胸腔上!同时身子向侧面全力倾斜!不是躲酒盅!是躲那黑血的溅射方向!动作带动右手手肘猛地向外甩!
“啪!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
那粗陶酒杯被翻倒的力量带得彻底砸在了桌面上!粘稠黑血猛地泼出、四溅!大部分泼在了桌角那团糊满污泥的破布团上!小半溅到了那只半满的洋酒杯壁上,混合着酒液滴落在桌面!还有几滴腥臭的黑点,正正溅上了陈默刚刚甩出的右手手背!接触皮肤的瞬间,一股如同浓烈消毒酒精混合着死鼠味道的恶臭扑面而来!皮肤传来火辣辣的细微灼刺感!
几乎在杯子碎裂声响起的同时!
“唔——!”陈默背后传来一声极其短促、带着隐忍的闷哼!那根死死抵在他腰眼上的铁杵子竟瞬间撤走了!压力一松!陈默整个人失衡般重重撞回硬圈椅靠背!紧接着就听到身后极近处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像是什么沉重东西滑落的声响!一股淡淡的、几乎被浓香盖过的类似福尔马林的刺鼻味儿混杂着另一种难以形容的朽木气息猛地蹿进他的鼻子!
杜三爷的动作更快!他似乎对泼洒出的黑血毫不在意,掀翻杯子的那只枯手极其灵活地一翻!燃着火烬的翡翠烟嘴尖端如同一支判官笔,精准无比地点向了陈默那只刚刚甩在桌面上、沾染了黑血点的手背!
快!太快!陈默甚至能看清烟嘴尖端那点被烟灰浸染后更显污浊的红炭!不是灼伤!他是要用这带着死亡气息的烟锅灰,去“沾染”他皮肤上那片滚烫的黑血污迹!
“滚!”陈默一声暴喝含血带沙!右手猛地向外一甩,带着一股蛮力不顾一切地横扫桌面!试图撞开那直戳下来的烟嘴!
“砰!”
拳头狠狠砸在桌面!沉重的烟灰缸被撞得一震!里面半缸烟灰混着残余的引魂汤黑液溅起一片污秽!那只翡翠烟嘴被这股扫荡的力量带得一偏!烟锅边缘擦着陈默甩开的手臂皮肤,“嗤”地一声划过一道焦痕!
烟灰缸里的猩红余烬在震荡飞起的烟灰中划出一道短暂的赤色流芒!
杜三爷的目光,第一次没有钉在陈默身上!那浑浊眼珠里爆出一点鹰隼般的精光!死死锁定了那点飞溅、尚未熄灭的红火!火光在空中划过的轨迹尽头——是那只被陈默甩开、撞在桌面上的手!
确切地说,是陈默甩手时,臂弯内侧、贴近肋下位置——那点极其细微、刚刚被震落在圈椅扶手上缘的不起眼之物!一块极小的、灰黑色、边缘并不规则的薄片!似乎是刚才他揪动胸襟时,从破旧粗布衣服缝隙里掉下来的碎屑!
溅起的猩红火星,如一颗将坠的残星,不偏不倚,正正落在那点微不足道的灰黑碎屑上!
“嗤…嗤……”
火星遇物,并未立刻熄灭!反而如同遇到了极其干燥易燃的引线,极其微弱地发出几声怪响,那点灰黑碎屑边缘瞬间被点亮!烧出了一线微不可察、却令人心头发毛的幽青火线!刺鼻的焦糊味混着一缕难以形容的金属烧灼气息陡然散发开来!
杜三爷那双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圆!鹰隼般的精光爆射而出!夹着翡翠烟嘴的枯指猛地一缩!像被无形火焰烫到!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那块灰黑碎屑!他认得!是在通风井亡命攀爬时,从管壁锈蚀处蹭挂下来的!沾满了污泥铁锈……可此刻,那烧起的怪异青白色火线,让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几乎要炸开!
就在那缕妖异的青白微光出现、焦糊气息弥漫开的同一刹那!
“嗤啦——!”
一声极其清晰的、如同裂帛般的尖利声响!毫无预兆地从雅间最昏暗的角落——那张一直空荡荡、只有螺钿在光影下明灭的罗汉榻位置迸发而出!这声音极薄、极快,像最锋利的刀片瞬间切开了沉重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