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那一声快如裂帛的尖啸,毫无征兆地从罗汉榻那片死寂昏沉的角落撕裂而出!像是一把冰锥瞬间刺透了凝滞粘稠的空气!杜三爷那双浑浊老眼里刚爆出的凶戾光芒尚未来得及炸开,眼角的沟壑便如同被无形之力猛地一扯,剧颤一下!枯竹竿似的身子竟在宽大的太师椅里微微晃了一晃!握在指间的翡翠烟嘴尖端一颤,滚烫的烟丝灰簌簌抖落一小撮!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兀,又太过贴近!陈默胸腔里那颗因惊惧和被表重压而狂跳的心,差点被这一声尖啸骇得爆开!刚才甩开的右手手背上,那几滴黑血造成的火辣灼刺感瞬间被冰封!他猛地扭头——

罗汉榻上空依旧!空无一人!黑沉沉的老螺钿镶板在琉璃宫灯浑浊的光晕下折射着冰冷的亮纹。榻沿铺着的锦缎坐垫整齐到没有一丝褶皱,仿佛从未有人落座过。可刚才那一声极短、极锐的尖鸣,分明像是食物撕裂时的动静!像是锦帛骤然划开?还是……皮肉筋骨被瞬间切断?

那声音的源头仿佛无处不在,又如同直接在人颅骨内部震响!仅仅不足半息死寂,杜三爷左侧——他斜靠着的、铺满厚重熊皮毯子的紫檀太师椅宽大的木制扶手后侧靠墙位置,那面与罗汉榻夹角相接的阴影深处!

一团模糊的暗影极其突兀地动了一下!不是站起,也非挪移,更像是……一团原本紧贴着椅背与墙壁阴影的、人形的“浓墨”,猛地被无形的手拉扯开一个豁口!随着这无声的拉扯,一股更浓烈、更直接的朽木腥气混合着新鲜福尔马林的冲鼻味儿,如同掀开的墓穴般骤然扑向陈默!

“嗡——!!!”

陈默胸口那片薄薄衣衫下紧贴着的杯表,像垂死挣扎的厉鬼发出了最后的咆哮!沉闷却极富穿透力的嗡鸣声轰然炸响!杯表本体剧烈震动!硬邦邦冷冰冰的铜壳仿佛要在他血肉里灼烧出一个洞!那恐怖的振鸣带着死亡的气息,竟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狠狠撞在他紧绷的心弦上!喉咙口一股灼热的腥甜猛地顶了上来!

就是这杯表的狂震!让那刚从靠背阴影处撕裂分离出来的暗影倏然一滞!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那团本已脱离椅背的模糊轮廓猛地一缩!

电光石火!

一直稳如磐石端坐在斜对面圈椅里、摊着巨掌的魁伟身影,动了!那只筋骨虬结、布满深色旧疤、指甲缝却异常光洁的蒲扇大手,如同瞬间绷紧的千斤机括!四指猛地收拢!只余一根青筋凸起如同钢筋的食指向前疾伸!快得只在昏黄的空气里留下一道模糊的灰白色残影!

不是戳!是点!指尖凝聚的雷霆万钧之力,带着撕裂皮膜的尖啸,狠狠朝着杜三爷紧靠着的太师椅靠背肩颈位置下方、那块刚刚脱离影子的“浓墨”暗影点去!

这一指之威,仿佛能洞穿金石!

“呃…!”

一声极短促、如同破风箱堵住气管的闷哼,在魁梧巨汉食指点到的位置炸开!不似人声!更似朽木被铁钉狠狠楔入时的嘎吱!那团缩回去的模糊暗影被这一指点得向后猛地一弹!彻底脱离了紫檀椅背和墙壁的夹角!

它暴露在昏黄灯光下!

是一个人!

一个女人!僵硬,腐朽!如同刚刚从棺材里拖出来!惨白的面皮在灯光下泛着一种不正常的青灰色油光,隐隐透着一块块蛛网状的深褐色尸斑!眼眶深陷,一对眼珠子如同两颗沾了尘土的玻璃珠,空洞地嵌在眶里,瞳孔只有针尖大小,木然无神地盯着正前方!身上穿着一身暗紫色、纹路僵硬死板的缎面旗袍,颜色与陈默他们换上的破褂子有八分相似!绸料僵硬地绷在直挺挺的躯干上,不见任何活人的呼吸起伏!

它直挺挺地……站在椅背后的阴影边缘!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方才那声撕裂帛的尖啸,似乎是从它被强行拉开身体、脱离依附状态时发出?那福尔马林混合朽木的恶臭源头,正是它!

这“东西”暴露的瞬间,杜三爷那只僵停在半空的枯手猛地蜷回袖口!浑浊眼珠里最后一点精光骤然熄灭,只剩下一片浑浊的死气。他身子彻底松垮地陷进厚重的熊皮里,仿佛被抽掉了脊梁骨。而魁梧巨汉点出的那一指也瞬间收回,重新成拳,悄无声息地搭回自己膝头。

马脸汉子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袖口里一点蓝黑锋芒剧烈地跳动着,却终究没有伸出。他像是被眼前这骤然显形的诡物夺去了魂魄,僵立在帘缝投下的那条光暗分界线上,一动不动。

一切的变故都在杯表那垂死般的嗡鸣炸响、女尸僵影被巨汉一指点退的瞬间发生!快得如同鬼魅掀开了一重黑幕,又迅速地合拢!空气里只剩杯表残余的轰鸣声和那具腐尸身上散发的毒息!

唯有杯表那最后一声沉重得不似钟表的嗡鸣余韵,如同巨锤砸在空谷中的回响,沉沉地落在鸦雀无声的雅间里。

陈默呼吸停滞!眼前发黑!胸口那沉重的震动仍在持续,一下下如同擂鼓般撞击着他的五脏六腑!但那垂死般的嗡鸣余波尚未散尽,手背上刚才被溅上的那几点黑血毒液,却如同被这震荡激活,灼烫感猛地爆开!像是有细小的烧红针尖往骨头缝里狠命地钻!

剧痛如同电流,瞬间贯穿整条手臂窜上头顶!

“呃啊——!!”

一声短促的惨嚎从牙缝里迸出!身体剧烈的抽搐让他整个人连同身下的硬木圈椅狠狠向后一挫!椅腿在地毯上刮出刺耳的哀鸣!巨大的力量带翻了方几!沉重的锡制烟灰缸连同里面翻倒的引魂汤黑液、污秽烟灰猛地砸落!

“啪嚓!哗啦——!”

碎裂声和污物泼溅声同时炸响!

烟灰缸厚沉的锡壁砸在地上竟然瘪进去一大块!黑红色的粘稠液体、湿漉漉的烟灰,混合着先前被打翻的洋酒残液,如同被屠杀混合的血肉泥泞,瞬间在地毯上洇开一大片!浓郁到令人窒息的混合恶臭如同实质的浪头,拍向雅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陈默的身体因剧痛而失控后仰,挣扎抽搐中本能地伸手想要扶住旁边任何东西!混乱中,那只沾着黑血的手猛地撑向桌沿!

位置……正是斜前方,那只之前被掀翻在地的杯表之前紧贴的位置!陈默自己那团被引魂汤泼了大半的、塞在桌角的湿漉漉破布团!

“噗嗤——”

脏污的五指狠狠按进了那团又湿又重、饱含污泥黑血、散发着池塘底恶臭的破布疙瘩里!掌心伤口被脏污挤压摩擦的剧痛让陈默浑身又是一阵剧烈痉挛!

然而!就在掌心接触布团的瞬间!

嗡——!

胸口那沉重急促到极致的杯表震动……骤然停止了!

像是拧断了发条的齿轮!那股死死勒紧心脏、撞碎肝胆的沉重压迫感,毫无征兆地消失!怀里的硬物瞬间失去了所有生命,只剩下死铁的冰凉!硬邦邦的贴着他皮肉,一动不动。

陈默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瘫在吱嘎作响的圈椅里,剧烈喘息!冷汗如同浆糊,瞬间湿透了新换上的那件劣质粗布褂子,冰冷地贴在破皮流血的伤口上,带来另一种尖锐的刺痛感。可胸口却像陡然卸下了千钧巨磨,竟有一种濒死之后短暂虚脱般的空洞感。

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更沉,更重。

满地的污秽狼藉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翻倒的桌椅狼藉。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骤然停止的杯表震动、陈默胸口那诡异的平静、还有他那只深陷在那团污血污泥裹挟的破布团里的手吸引住了!

杜三爷那双浑浊眼珠里仅存的一点生气似乎也凝固了。枯爪般的手指死死扣着太师椅冰冷的扶手,关节绷得发白。魁梧巨汉收回的巨掌覆盖在膝头熊皮上,那熊皮细长的绒毛仿佛感应到主人心底的滔天巨浪,不安地微微颤抖。马脸汉子喉结上下滚动,袖中蓝黑锋芒几乎快要压不住破袖而出!

最诡异的是那具突然出现的、僵立在椅背阴影边的女尸!空洞的玻璃眼珠似乎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针尖大的瞳孔方向,缓缓地、木然地……移动到了陈默胸前那处杯表消失震动的位置!那张泛着油光、布满尸斑的青灰面孔上,麻木的神情仿佛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龟裂?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个弹指。所有人都在等,等那声杯表停止后必然爆发的雷霆!等杜三爷如何处置这搅乱局面的闯入者!

杜三爷的嘴唇极其缓慢地翕动了一下。像两片僵硬的老树皮在试图分开。就在那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唇部动作即将挤出第一个音节的前一瞬——

“咻!”

一道细长锐利的黑线,毫无征兆地破空而至!

目标——钉在了陈默头顶正上方、雅间那低矮的木横梁角上!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蚊蚋扑翅的嗡鸣!紧接着,一团不大的、暗紫色的破布卷,被一股极强韧的力道拉着,从雅间斜上方一处被陈旧彩绘略微掩盖住的木质通风口格栅里,如同灵蛇吐信般猛地弹射下来!精准无比地打在了那支钉在梁角的尖细梭镖尾巴上!

“啪嗒!”

布卷应声坠落!正正砸进下方一片狼藉、湿透泛着恶臭的污血污泥之中!

溅起的浑浊泥点,有几滴正正落在了杜三爷那张枯树皮般的丧气脸上!

死寂被彻底打破!

杜三爷那双浑浊的眼睛猛地眯起!被泥点沾染的皮肤微微一抽!目光如同秃鹫捕食前最后的锁定,死死地钉在那团新坠落的暗紫色破布卷上!那布卷的质地和颜色,正是先前换给陈默他们的那种!

他喉管深处发出一声嘶哑低沉的怪响,如同风干的骨头在摩擦。枯瘦的、指甲缝里沾着烟灰的手,极其缓慢而凝重地抬起,并非指向地上的破布卷,也不是指向陈默,更不是指向房顶那处发出暗器的通风口——

他的手,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稳如磐石地指向了……陈默那件暗紫色粗布褂子右侧肋下口袋的位置!

那处微微鼓起的暗兜!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唰地一声,全部聚焦在陈默腰侧!连那具女尸空洞的玻璃眼珠都钉了过去!

空气凝滞如铅。杜三爷灰白细短的头发碴子在昏光下泛着生铁般的冷硬。指着他口袋的手指如同淬毒的判官笔。

“掏出来。”枯木般的声音砸在地上,带着裁决的重量,“让老夫瞧瞧……你这往生路上,还预备着带块什么宝贝表?”

最后一个“表”字还未落地!

“嗬——!!”

一声完全不似人类的、如同破锣炸裂般的非人嘶吼,猛地从那具僵立的女尸口中迸发而出!那双空洞的玻璃眼珠骤然染上一层极度暴戾的血红!僵硬如铁的躯体如同被无形的恶煞附身,朝着近在咫尺的魁梧巨汉猛扑过去!枯瘦的十指弯曲如鸟爪,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狠狠抠向对方那双沉静的巨目!十根泛着青黑色的指甲在昏光下如同淬毒的匕首!

不是攻击!更像是被强行触发的……杀戮机关?!

魁梧巨汉一直低垂的眼帘猛地抬起!两道精芒如同黑夜中划破浓雾的厉闪!在那女尸爪风袭面、腥风扑鼻的刹那,他稳如磐石的身子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向侧面猛然一偏!粗壮如同巨蟒的脖颈处筋肉坟起!那只搁在膝盖上的蒲扇巨掌快得只余一片虚影,不是去格挡女尸的双爪,而是带着开山裂石的霸道力道,五指舒张,掌心厚茧摩擦空气发出闷雷般的声响,反手一把,精准无比地死死钳住了女尸猛扑上来时的脖颈下端!

“咔吧!”

一声清晰的、令人牙酸的骨头错位摩擦声!

扑势凶猛异常的女尸如同撞上了无形的铁闸!被那只巨掌扼住要害,悬在半空!枯瘦的爪子离巨汉眼皮不足一寸,徒劳地虚空抓挠!喉咙被铁钳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响,被血丝浸透的玻璃眼珠几乎要从眶里爆出!尸身上那股朽木与福尔马林混合的浓烈毒息瞬间浓重到令人窒息!

就在女尸被控住、发出撕心裂肺怪响、陈默的心脏被这骤变揪紧、几乎要炸裂的瞬间!他那只深陷在污黑破布团里的手,掌心里突然传来极其细微、却又清晰无比的一点震动!

不是杯表恢复!那杯表死寂无声!

是那团被杯表浸透、被污泥包裹的破布疙瘩里……有什么东西!在他刚才惊痛乱抓乱按之下……被他无意中……按下了某个机括!

那震动极其微弱,穿透污泥传来,仿佛是他按动后来自布团深处的回应!他脑子里像是有一道闪电猛劈而过!

逃!

就是现在!

生死只在毫厘!陈默双眼因绝境逼迫而布满血丝!那被按下的隐秘机构仿佛点燃了最后一丝力气!他猛吸一口混杂着尸毒恶臭的空气,几乎就在女尸被巨汉扼住喉咙、全场目光被那声非人嘶吼引开的同一刻,整个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般,以一种近乎拼命的蛮横姿态,带着身下吱嘎呻吟的圈椅,狠狠朝着右侧猛撞过去!

不是突围!是撞向那道厚重的猩红落地帘子!撞向外面乱糟糟的大厅!撞向刚才马脸汉子把守的、唯一可能有一线生机的位置!

动作之猛!全凭一股豁出去的亡命狠劲!圈椅沉重的木腿在地毯上发出垂死的刮擦声!身体带起一团污浊腥风!

他撞出的方向,恰恰擦过那双目血红、被扼住喉咙悬在半空疯狂挣扎的女尸僵直冰冷的小腿!

就在陈默身体带动的气流堪堪拂过女尸小腿的瞬间!那女尸原本死死抠向巨汉面门、徒劳乱抓的枯瘦爪子,其中一只猛地改变方向!青黑色的五指弯曲,如同带着预判般,极其阴毒迅猛地抓向陈默正因撞击而完全暴露出来的右侧腰肋!

目标……正是他暗紫色褂子右肋下口袋的位置!那处微微鼓起、被杜三爷死死指着的“宝贝表”!

枯爪带着冰冷的尸气和死亡破空而来!距离腰肋要害不过数寸!指尖青黑的光泽如同淬毒的针尖!陈默身体冲势已起,重心全无!根本无从闪避!死亡的气息如同冰冷的蛇信,瞬间舔舐过整片后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