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深入骨髓的怨恨并未就此消融。
“咯咯咯……”在那融化、模糊的面孔中央,一个怨毒到超越了痛苦本身的冷笑诡异地响起。鬼母用尽最后残存的、即将彻底消解的力量,死死“盯”住了金光中的陈瞑,声音破碎不堪,却带着一种诅咒天地、穿透永恒的疯狂:
“呵…你们……救不了沈家…救不了!血契……刻在……沈家命骨上的烙印…只要一人存在……便永不磨灭……邪祟……永生……所有人……所有人……都得……陪……葬……哈哈哈哈……”
癫狂的笑声撕裂了金色的光焰结界,带着不祥的绝响,在庭院上空久久回荡不散。鬼母惨白的身影如同燃尽的纸符,在金光的最后煅烧中,带着无尽的诅咒,化为最后一缕扭曲的黑烟,彻底消失在沸腾的血水之上。
“成了?!”陆青芜双手撑在冰冷粘稠的血水中,强忍着几乎要瘫倒的虚脱感,剧烈喘息,眼中有难以置信的狂喜闪过。金光结界依旧璀璨,古井暂时无声。
金光剧烈闪耀,暂时压制住井中沸腾的恶念。然而,鬼母那穿透灵魂的、诅咒般的“都得陪葬”的尖啸余音尚未完全散尽,陈瞑的脸上没有丝毫松懈,反而猛地一白!体内强行激发魂力催动罗盘对抗血契邪气的消耗远超极限!一股翻江倒海的反噬猛撞上来,被他死死压制在喉头。金光结界如同风中残烛,剧烈摇晃闪烁,那翻滚的井水再次呈现出不祥的暗红色。
就在金色光罩明灭不定的危机时刻——
“叮……”
一声轻鸣在混乱的庭院角落响起,清越得如同玉石相击,穿透了血污和法力碰撞的狂躁噪音。
那颗滚落在陈瞑脚边的琉璃珠,竟然在鬼母消散、结界摇摇欲坠的瞬间,毫无征兆地自行悬浮而起!纯净的珠身内,那些原本只是朦胧弥漫的流离光晕骤然剧烈地旋转起来!一丝精纯到难以想象、却又古老得仿佛历经无数时光洗涤的奇异气息猛地从珠内散逸出来!
这气息纯净、空灵、浩渺……像是亿万星辰沉淀后的寂寥,又似九天月华凝固的清辉。它刚一出现,就仿佛拥有自我的意识与力量,无视空间距离,目标无比明确地化作一道淡淡的月白色光束!那光束柔和宁静,仿佛被无形的手引导着,直射向井口金色光罩守护的正中心!
“嗯?那珠子…?!”陆青芜眼睛猛地瞪大,失声惊呼,充满了难以置信。那是她家族仅存的遗物之一,一直被她小心收藏,除了通体纯净能辟除些微小邪祟污秽外,从未展现过如此奇异!它为什么会动?为什么投向那口血井?
同样震惊的还有陈瞑。他死死盯着那道投入血水中心的微白光束。就在白芒与沸腾暗井接触的刹那——
轰!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却产生了不可思议的效果!那道看似柔弱的月白色光束落入滚沸血池中心,如同最本源的净化之力投入了深渊的脓瘤!
暗红如腐烂内脏般的血水,在被白色光晕触及的区域,颜色竟如同遭遇天敌一般飞速消退!暗红转深红,深红变浅红,最终化作一种刺眼而充满生命腐朽感的污浊赭色……再然后,那令人心悸的血色如同被无形的抹布用力擦去,竟肉眼可见地、大片大片地开始澄清、净化!
原本污秽的暗红之泽,正在急速转化为一种……近乎透明的、带着微绿意蕴的清澈泉水!
整个庭院那令人窒息的血腥恶臭气息,也如同退潮般,被一种源于大地深处、纯净湿润的水汽取代!
更惊人的是,就在井水彻底恢复清澈的前一瞬。在那清澈涌动的泉水深处,鬼母那七窍流血、扭曲痛苦的面容竟然无比清晰地浮现了一次!只是这一次,那张脸上看不到丝毫怨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长久束缚被撕裂、惊愕、继而狂喜和解脱的光芒!仿佛溺水将死之人,在沉入永恒黑暗前的最后一瞬,被一只无形的、温柔却又力量无边的大手,轻轻托出了窒息万年的水面!
那张解脱的面容缓缓转向陆青芜和陈瞑所在的方位,没有嘴唇开合,一个平和空灵的声音却带着水流的质感,清晰地同时回荡在两人的灵魂深处:
“终于……得见青霄…………尘缘……尽了……终于……可以……安息……”
解脱之语如同古寺深处渺远的钟磬余音,带着涤荡灵魂的宁静,消散在无形之中。
鬼母最后的残影伴随着那缕释然的叹息彻底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哗啦……”
井口翻涌的水花骤然平息,再无沸腾的狂暴,只余下水面微澜后,一汪清澈剔透、倒映着褪去血雾的天空微光的井水。
笼罩在沈府上空那令人心脏沉滞的阴云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然撕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天光,破晓时分苍白却又充满生气的微光,第一次刺破层层厚重的乌云,如同金色的利矛,带着冰冷的晨露气息,精准地射入这座刚刚经历了非人恐怖的大宅院中央。光芒斜斜地打在澄澈井水边缘湿漉漉的青苔石砖上,映出一小片明亮刺眼的反光。
庭院中原本那齐踝深、粘稠腥臭的血河,仿佛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残影,竟在阳光投射下来的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它们如同被地面贪婪吸收,又或是在光芒下蒸发,只在坑洼不平的青砖缝隙和墙角角落残留下大片大片发黑的、如同凝固污垢的淤血痕迹。
粘稠污血的退去让庭院的轮廓和色彩重新显现出来,却非生机,而是一片狼藉的废墟和浓稠的死寂。雕梁画栋断裂崩塌,精美的窗棂格扇化作扭曲的碎片,到处是湿淋淋的污泥和冲刷出的杂物。角落里,几具青紫色的、诡异倒吊着的幼小尸体轮廓更加清晰地暴露在惨淡的晨光中,像一簇簇绝望腐烂的花朵。
劫后余生的疲惫如同千斤重担压向陆青芜,精神高度紧绷后的骤然松弛让身体每一寸都酸疼不堪。她靠在一根幸存的、摇摇欲坠的廊柱上,左手下意识死死按住还在隐隐刺痛跳动的右掌伤口,微微的颤抖从指尖蔓延到小臂。
她的目光却牢牢锁在陈瞑身上。后者站在原地,维持着最后的施法姿势,如同凝固的雕塑,维持着最后的施法姿势,脊背挺得笔直。他指间握着那颗纯净的琉璃珠,迎着刺破乌云的微光,珠子在他略显苍白的指间闪耀着柔和而神秘的光晕。
他脸色苍白如纸,一丝触目的血迹凝固在嘴角下方,但那双眼睛却比任何时刻都要沉冷锐利,如同磨砺千年的寒铁。他专注地凝视着指间的琉璃珠,仿佛要将那神秘的器物看穿,眼中没有半分胜利的轻松,只有无尽深沉如海的忧虑。
陆青芜抿了抿干裂苍白的嘴唇,强压下心头那股翻腾不休的疑问风暴——为什么是这颗珠子?它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能净化那源自邪道血契的恐怖孽力?这珠子与她模糊不清的家族过往,与二十年前那场骇人听闻的献祭……是否有着更加黑暗的羁绊?她不敢深想,那牵连的阴影或许比她想象的更加深重。
陈瞑缓缓抬起头,目光从琉璃珠移开,缓慢地扫过这座被短暂净化却依旧死气弥漫的废墟。血腥味淡了,可死的气息反而更加浓厚。阳光再亮,似乎也驱不散沈府地基深处渗透出的那股冰凉。风刮过断壁残垣,发出呜呜的低咽,像无数枉死者残留的叹息。
“结束了?”陆青芜忍不住低声问,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冀和难以置信的恍惚。她多么希望一切真的结束了。
“暂时……”陈瞑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投入深井的石子,冰冷而确定地砸碎了陆青芜心中的幻想,“沈家先祖亲手埋下的血契之种,根系早已盘踞在这片土地之下,和每一个流着沈家血脉的人紧紧缠绕在一起。斩断一根藤蔓,不过是暂时压制了疯长的表象。”
他的目光锐利如锥,钉在院落角落里倒吊着的那几具幼小尸骸上,每一具都无声控诉着二十年都无法磨灭的罪孽。“鬼母最后的话,不是绝望的嘶吼,是一道用万年怨毒写就的判词——血契未破,邪祟不绝!下一次……”他的话带着沉重无比的未尽之意。
仿佛是命运的嘲弄,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沈府那扇被鲜血浸透后又历经风雨冲刷、显得污秽不堪的厚重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异常急促、脚步踉跄冲撞石板路的响动。
“咚咚咚!开门!快开门啊——!”
嘶哑到几乎破裂变调的呼喊声撞在门板上,带着一种能让草木瞬间枯萎的惊恐,充满了濒临崩溃的绝望。
大门猛地被打开,一个穿着破烂污渍棉袍、脸孔被泥泞和极度恐惧扭曲得不成人形、浑身都在抽搐发抖的男人跌爬进来。他连滚带爬扑倒在地,双手死死抠着庭院地砖缝隙里的黑血污垢,像条渴死的鱼般疯狂喘着气,眼珠因极度惊惧而几乎要从眼眶爆裂出来。
“天…天爷塌了啊!!!”他失神地望着庭院里的陈瞑和陆青芜,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整个人仿佛被厉鬼攫住了魂魄,“西…西头三十里…法源……法源寺……那尊…那尊供了……几百年的金身佛陀……昨晚……昨晚……”
他脸上的肌肉神经质地抽搐,舌头如同打结般无法连贯,但眼中的恐惧早已溢满而出:“它……它在哭啊……像人一样……眼睛嘴巴里……咕噜咕噜往外……往外冒血泪啊!红彤彤的血!染红了大半个佛龛!半夜……全村的人……全都……全都……”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哽咽,彻底崩溃,“全都没了啊……一夜之间……全村啊!!!”
他最后一声凄厉干哑的悲号如同折断的枯木,身体剧烈抽搐了几下,眼白上翻,竟是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恐怖冲击,直挺挺昏死在了冰冷的、布满污血的砖地上。
陆青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法源寺佛像流血泪……全村一夜暴毙……这和沈府血契引发的鬼母之祸,何其相似!这种力量……绝非孤例!她的手下意识地攥紧,指甲掐进掌心那道血痕之中,新裂的伤口再次刺痛,却让她骤然清醒。
她猛地转向陈瞑。只见陈瞑指间捏着那颗奇异的琉璃珠,此刻珠子竟在晨曦的光线下,内部缓缓流转起暗流般的微光,散发出的不再是纯粹的冷意,反而透出一种隐晦的……仿佛能吸走人灵魂的、诡异的灼烫感!
那灼烫感清晰地烙印在陈瞑的指腹上。
他的眼神沉郁得如同暴风雨即将肆虐的海面,冰冷的风暴在其中无声酝酿。“法源寺……”他低沉地重复着这三个字,指间那颗琉璃珠的温度仿佛透过皮肤烙在了神经上,“这珠子被引动了……它在回应某种东西,某种和沈府深处同源、却更加古老、更加……不该现世的污邪。”
陆青芜顺着陈瞑冰冷的目光看去,越过那倒在血污之中人事不省的男人,目光最终落在沈府门外那条浸染过无数沈家罪孽的泥泞小路上。
那条路,在破晓的微光中苍白地向前延伸着,穿过枯树丛林,通往西头那刚被血泪浸透的法源寺方向,也通往这片古老大地深处,那些被腐烂时光掩盖的、更加血腥诡异的秘密深处。
寒意蚀骨,琉璃珠在他掌心无声地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