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的血污似乎洗刷不掉鞋底,纵然半月风尘仆仆,那冰冷粘稠的触感和令人作呕的铁锈味依旧盘踞在记忆深处。抵达这座邻县县城时,已近傍晚。天色阴沉,厚重的铅云压得人喘不过气。县城不大,沿街铺面早早打烊了几家,透着一股说不清的暮气沉沉。只有挂着“悦来客栈”招牌的所在,勉强透出些灯火人声。
“就这家吧。”陈瞑的声音低沉,带着赶路后的沙哑。
推开吱呀作响的客栈门扇,一股混杂着劣质酒气、汗酸味、旧木头霉味和隐约食物油腻气息的浓浊味道扑面而来。大堂里人声鼎沸,跑堂的穿梭不停,送菜的吆喝、酒客的划拳、女眷尖细的说笑混杂在一起,异常喧闹。陆青芜微微蹙眉,跟在陈瞑身后,寻了个角落相对清净些的桌子坐下。
跑堂的热情招呼尚未落座,邻桌几个粗布短褐汉子带着几分酒意的议论声便飘了过来,带着一种刻意压低却又止不住颤抖的惊惧:
“……听说了吗?城西那座古刹法源寺,出了天大的怪事!” 一个面皮黝黑的汉子灌了口酒,声音发紧,“佛像!供在正殿的佛祖金身,前几日起,那双石头眼珠子,竟开始往外淌血泪了!红彤彤的两道血痕,顺着佛脸往下淌,滴在莲花座上,积了一小洼!邪性得紧啊!”
“何止!” 他旁边一个精瘦的同伴立刻接口,声音更低,带着一股寒气,“我家表亲就是旁边黄泥沟村的!那地方现在,天天死人!死得不明不白!昨天死的李老五,我去看了!我的娘咧……” 汉子打了个寒噤,眼中全是恐惧,“就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架子!眼窝子干瘪得陷进去两个大黑窟窿,嘴巴张得老大,脸上的褶子都撑平了!就像……就像风干的腊鸡!村里人说,是被不干净的东西活活吸干了魂魄阳气!现在天一擦黑,家家户户门板顶死,连油灯都不敢多点!”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另一人连忙双手合十,脸色煞白,“别说了别说了!汗毛都竖起来了!那古寺以前香火多旺啊,求子求福灵验得很,怎么就……唉!这几天,十里八乡谁还敢往那山脚下走?去庙里的路都长荒草了!不祥之地啊!” 他连连摇头。
“嘘……小声点,别惊动了什么!”黑脸的汉子紧张地四下看了看。
陈瞑放下刚提起的茶杯,指尖在粗糙的陶碗边沿缓缓摩挲。陆青芜正点菜的手也停在半空,两人目光在空中无声交会,彼此眼中都清晰地映出了对方瞳仁深处升腾起的凝重——那是对非人之物特有的警觉与探究。法源寺?佛像流血泪?村民暴毙?这些字眼,在离开沈府的血腥阴霾后,如同带着倒钩的冰冷铁刺,狠狠地扎进了两人紧绷的神经里。太过相似的不祥气息。
“两位客官?”跑堂的提醒声让陆青芜回过神。她点了几个简单的菜饭,跑堂应声去了,可空气中那份沉甸甸的恐慌,却再也挥之不去。客栈表面的喧腾之下,潜流涌动的是压不住的绝望与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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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还黑着,厚重阴云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紧紧裹着大地。陈瞑和陆青芜早已收拾妥当,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县城。通往城西的道路,如同被人遗忘的伤口,在晦暗的晨光中荒凉地铺陈。两侧的田野死气沉沉,偶有几棵歪脖老树,虬枝狰狞地刺向低垂的天空,枯枝上,几只乌鸦无声地盘旋,冰冷的眼珠转动,不时发出“嘎——嘎——”的嘶哑长鸣,利爪刮过树枝的声音令人牙酸,那单调瘆人的叫声划破浓重的死寂,如同敲打在人心头的丧钟。
越往西行,空气越发沉闷凝滞,带着深秋的干冷和地下涌出的、难以言喻的潮寒湿气。风声都像是哑了,偶尔从远处不知名的角落漏过来一丝呜咽,很快又被沉重的寂静吞噬。
远远地,一座山峰模糊的轮廓在灰色的雾气中若隐若现。法源古寺,就盘踞在那山腰之上。即使隔着不近的距离,在浓得化不开的晨雾遮蔽下,它的飞檐翘角依旧倔强地探出头来,带着一种破败的森然气度,影影绰绰,仿佛蛰伏在雾海深处、随时可能择人而噬的怪物的冰冷背脊。
没有想象中的蜿蜒朝山路径,只有一条被经年累月的雨水冲刷出来的、布满乱石和湿滑深草的窄沟。陆青芜每一步都需极其小心,滑腻的苔藓和湿漉漉的落叶覆盖了所有落脚点。空气里的湿冷几乎凝结成霜粒,粘在脸上、发梢,带着一股若有似无、难以名状的腐朽味。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单薄衣衫,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急速地搏动,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攀上最后一道陡坡,一片相对开阔的斜坡平台出现在眼前。几级长满深绿色苔藓的石阶蜿蜒向上,石阶尽头,便是法源寺那饱经风雨侵蚀的山门。
牌匾早已不知所踪,两根朽坏不堪的门柱如同老人开裂的手臂,勉强支撑着同样虫蛀严重的门楣。朱漆剥落殆尽,露出底下木头腐败乌黑的内里,上面布满了指甲挠刮般的沟壑和被雨水浸泡出的霉斑。沉重的门扇一扇歪斜地敞开着,仿佛巨兽被捣烂的眼窝;另一扇则干脆脱离了门轴,只剩上半截残破地挂在门框上,下半截斜插在门内的泥地里,被荒草和枯藤纠缠吞噬。
踏过这道几乎可以算是废墟的山门门槛,扑面而来的是一片难以想象的荒凉破败。
庭院比沈府更大,也更显凋敝。石板铺就的地面上满是厚厚的淤泥和经年的落叶腐土,混杂着不知名的污物,脚踩上去是沉闷粘滞的噗噗声。杂草从砖缝里、泥地中肆无忌惮地疯长,高的没过了膝盖,枯黄或惨绿一片,在无风的雾霭中如同凝固的鬼影。四周的殿宇围墙残缺不全,瓦顶塌陷处如同巨大的豁口,露出黑洞洞的内部。精美的木雕门窗早已化为朽炭碎片,散落在肮脏的角落。曾经的信众摩肩接踵处,只剩下空荡的死寂。
最刺目的,是散落在庭院各处的香烛残骸。断成几截的红烛在泥泞里早已发黑发霉。无数细碎的、散落如灰白泥浆的香灰在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软软的,却没有一丝暖意,反而透出冰骨的寒。它们大多集中在通往正殿的石板路两侧,无声诉说着香火骤断前最后的仓惶与恐惧,那场面与其说是祭拜,不如像是某种绝望的倾泻。
四周静得让人心慌。除了他们自己踩在泥泞和枯草上的声音,就只有远处山坳里不知名野虫忽高忽低的、断断续续的凄切哀鸣。
陆青芜本能地靠近了陈瞑,一只手悄然按在了腰间的布囊上,里面是她赖以护身的器物。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目光警惕地扫过每一个可能隐藏着危险的阴影角落。“太静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寻求一点声音打破这压得人灵魂都下沉的死寂,“沈府的血,这里的死……都透着同一种说不出的邪性。”
陈瞑没有立刻回答,他脸色沉凝如水,右手早已悄然滑入怀中,握紧了那把祖传的青铜罗盘。指尖下冰冷坚硬的熟悉触感,带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安全感。他抬起左手,朝着主殿方向轻轻一指,动作缓慢而沉重。陆青芜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座供奉着主佛像的大殿,殿门黑洞洞地敞开着,如同通往地府的大门。
越靠近正殿,空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腐朽霉味里,渐渐渗入了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仿佛浓重铁锈掺杂着放久了的甜腥气息。
两人放缓脚步,几乎是屏着呼吸,踏上了正殿高大的石阶。殿内光线极其昏暗,只有破败屋顶漏下的几缕灰蒙蒙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巨大佛像庞大而模糊的轮廓,仿佛一座蹲伏在黑暗中的巨兽。
陆青芜深深吸了口气,试图驱散胸口的闷胀感,抬脚迈过了那高得有些离谱的门槛。
殿内空旷得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回声。惨淡的光线透过高高的窗棂缝隙,形成一道道笔直的光柱,光柱里尘埃悬浮翻涌。她的目光一点点抬起,小心翼翼地投向那端坐莲台的高大身影。
佛像的泥胎金身,在岁月和冷落中早已黯淡无光,甚至有些地方斑驳脱落。依旧是那熟悉而慈悲的相貌——低垂的眼睑,仿佛包容万物悲苦的深邃目光,微微上扬似有若无的慈祥唇角。
然而!
就在那本该悲悯众生的慈眉善目之下,两道刺目的、黏稠的血红泪痕,如同毒蛇咬噬后流淌的污血,自那双石雕的佛眼眼角处,极其清晰地蜿蜒而下!那血泪流得缓慢而执拗,颜色暗红近黑,仿佛是凝固在漫长时光里的怨毒。它们分别顺着脸颊的弧度流淌,在佛身庄重的衣袍褶皱上留下触目惊心的湿润轨迹,最终汇聚于莲台前一个浅浅的凹陷石座之中,积存成一小洼颜色深沉、微微荡漾的赤色血泊!
微弱的天光恰好照亮那片小小血洼,泛着诡异粘腻的光泽。那浓重的、令人作呕的甜腥味源头,正是来源于此!
陆青芜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的低呼,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尾椎骨陡然窜起,直冲后脑勺!她浑身僵直,瞳孔骤然收缩。这远比在客栈听闻时更加直观的恐怖,带着令人窒息的邪异力量狠狠冲击着她的大脑。她几乎能清晰地“听”到那血泪滴落的声音,嗒,嗒,沉重地敲打在那片小小的血泊里,也重重敲打在她的心脏上!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惧和恶心感混杂着升腾而起,胃里一阵翻滚。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冰冷的门槛硌住了她的脚踝,才让她没有跌坐下去。她的手下意识地攥住了陈瞑手臂后侧的衣料,布料下的肌肉坚硬紧绷如同磐石。
“陈……先生……”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无法抑制地颤抖,“这泪……邪得太狠了……” 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陈瞑没有说话,从踏入古寺山门那一刻起,就沉寂的罗盘此刻在他怀中剧烈震颤起来!指尖下,那枚沉寂许久的天池磁针,此刻正在盘面上疯狂地旋转、跳动!每一次与盘壁的碰撞都带来清晰可感的震动,每一次飞旋都像是要挣脱束缚!它在嘶鸣!被这弥漫殿宇、渗入骨髓的庞大邪气彻底激怒了!指针的目标明确无比地指向——正殿佛像背后的方向!
“后面!”陈瞑声音紧绷低喝,如同一根拉满的弓弦。他身形一动,率先迈步,没有丝毫迟疑地绕过那端坐流血的庞大泥塑。冰冷的石像莲台底座触手冰凉。
陆青芜猛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佛像血泪带来的巨大冲击中挣脱出来,紧跟上去。每绕过一个莲花瓣形的低矮石台,殿内的寒气就加重一分,刺骨的阴冷感几乎要冻结血液。空气中那种血腥气变得更为浓郁,还混杂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于劣质香料焚烧后又被水浸透的怪味。
正殿之后,是一个规模稍小的、几乎没有任何光线的后殿。殿内陈设更为破败凌乱,断折的木梁斜斜垂落在地,如同腐朽的枯骨。没有高大的佛像,只在残破的神龛深处,供奉着一尊形态奇异、面容极为模糊的泥塑。
陆青芜无法形容那塑像的面容,因为它似乎被一种强大的力量干扰着,越是细看,越觉混沌扭曲,只能勉强分辨出大概的身体轮廓。然而,最刺目的,并非泥塑本身!
是线!是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犹如一张巨大蛛网的暗红绳索!
那些绳索不知是何种材质,色泽深沉污浊如干涸的浓血。它们如同疯狂滋生的藤蔓,杂乱又充满诡异规律地从房梁垂下,在墙壁横竖穿插,层层叠叠,严严实实地将那尊模糊的泥塑裹缠在中央,最终所有线头都系在了泥塑基座上。蛛网的每个节点,几乎都悬挂着一只小小的、色泽晦暗的铜铃!
空气是凝滞的,殿内根本连一丝微风也无。
但!
所有的铜铃都在震动!
它们无声而剧烈地摇晃着,铜质的铃舌高速敲击着内壁!却奇异地发不出任何一丝一毫的铃声!整个画面诡异到了极点!成千上万个铜铃疯狂震颤,却没有声音,只带动那些暗红的绳索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极其细微的纤维摩擦声——“嚓嚓嚓……沙沙沙……”如同无数冰冷的虫豸在同时爬行!
那感觉,像是有无数双隐形的鬼手,正在竭力摇晃着这张索命的大网!
陆青芜只觉得一股冰冷锐利的寒意猛地刺入脑海!那些铃铛每一次无声的震颤,都像是无声的尖叫,如同无形的钢针狠狠刺扎着耳膜深处!一股剧烈的眩晕感伴随着尖锐的耳鸣骤然袭来,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狂跳得想要冲破胸腔!
“呃…”她痛哼出声,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自己嗡嗡作响、阵阵剧痛的耳朵,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陈瞑的脸色也在铃声震动中陡然变得更加阴沉凝重,眼神中爆射出前所未有的锐利光芒。“锁魂铃阵!”他几乎是咬着牙缝挤出这四个字,每个音节都带着沉甸甸的寒意。那些暗红的绳索,分明是以染血的特殊丝线混编了浸透怨毒的毛发而成!每一道绳索都是束缚魂魄的枷锁,每一个铃铛,都是敲击灵魂的催命鼓!此地阴魂怨戾之重,已彻底引动了这歹毒的法阵!他一手迅速在腰间布囊中探去。
就在他准备有所动作的刹那——
“嘿嘿嘿嘿……”
一阵冰冷、干涩、像是两块骨头在摩擦的阴笑声蓦然从那张巨大无声铃网的中心——那尊模糊泥塑的背后响起!这笑声没有丝毫温度,带着刺骨的怨毒和残忍的戏谑,瞬间穿透了两人紧绷的神经!
泥塑背后的阴影如水波般剧烈晃动了一下,一团更浓重、更粘稠的黑暗如同活物般分离出来,扭曲膨胀,缓缓“流淌”到了供桌前。黑暗中,一个清晰的形体凝聚成型。
那人形身影披散着长长的、油腻纠缠如同海草般的黑发,穿着一件看不出原本颜色、破烂得如同裹尸布般的宽大黑衣。脸上涂着厚厚一层干涸发裂的惨白颜料,在死寂昏暗中白得瘆人!那张脸上的五官模糊不清,只有白垩般的颜色和两道浓重如墨、斜斜上挑的眉线勾勒出一个极其扭曲的轮廓,像是在模仿“笑”,却又比任何哭泣都更加狰狞可怖!唯独那双眼睛,在惨白底色上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孔洞,闪烁着幽幽的、仿佛鬼火般的绿光!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混杂着尸体腐败的恶臭,排山倒海般扑面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