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谁?”那黑影开口了,声音尖锐刺耳,如同碎玻璃在刮擦铁锅,带着无穷的恶意和能将灵魂冻结的寒意,“胆敢闯入禁地,管这古寺的闲事?”
陆青芜强压下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胃里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让她几乎窒息。眼前这扭曲怪异的存在,根本就是厉鬼本身!
陈瞑一步踏前,挺拔的身躯如同一道屏障挡在陆青芜身前,隔开了那汹涌的污秽与恶意。他并未回答对方的问题,声音冷硬如铁,在空寂的后殿里激起细微回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与审判:“行天地正道,守人间清平。斩邪除秽,乃吾辈天命!你这藏首缩尾的魍魉妖邪,不报来路倒也罢了,竟敢在此设下锁魂铃阵,聚敛生魂冤魄,行此残毒凶煞之事!今日撞见,岂容你逍遥法外?还不速速伏诛!”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像沉重的铜锤砸在阴寒的空气中。
“装神弄鬼?” 那白面鬼影猛地爆发出一阵更加癫狂尖锐的厉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整个扭曲的身体都因这笑声而剧烈颤动,“咯咯咯咯……伏诛?说得好!说得妙!” 笑声骤然停止,那张惨白的脸上那两道深黑的斜眉猛地拧起,直竖向天!深陷眼窝里的两团鬼火瞬间暴涨,绿芒大炽,几乎要刺穿黑暗!“我就是鬼!这法源寺就是我的道场!这漫山的亡魂就是我的供品!你们……” 它伸出一只同样惨白的手,尖利的指甲在昏暗中划出数道幽绿的细线,带着撕裂空气的嘶鸣,直指二人眉心,“别想活着出去!留下来……做我的祭品吧!”
最后一个字落下,那鬼影身体猛地一阵剧烈扭曲、模糊!
“呼——!”
不是风,却比寒风更刺骨!一股浓稠如墨汁、翻涌着无数细微扭曲面孔的黑烟,骤然自那鬼影身上喷薄而出!这股黑烟带着刺耳的呜咽厉啸,如同一只由无数怨魂怨魄组成的巨大恶兽,瞬间弥漫开来,将本就昏暗的光线彻底吞噬!
陈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黑烟中无数怨毒意识发出的、叠加在一起的凄厉咒骂与嚎哭!那无数张挣扎痛苦的面孔在烟气里一闪而逝,空洞的眼窝死死盯着活人的方向,满是贪婪、憎恨与疯狂的杀意!
黑烟汹涌如潮,瞬间就扑到了两人面前!
“退!”陈瞑暴喝一声,声若惊雷,同时拉着陆青芜向后急退数步,将后背抵在了冰冷的殿柱上,以此避免腹背受敌。右手已从怀中闪电般掏出罗盘——不是用来看风水的罗盘,此刻已被他倒转,盘面中央的天地池内,一枚枣核般大小、通体紫红、流转着氤氲光华的玉石露了出来!
“玄圭镇魂!”
他左手掐诀,口中咒音疾吐,指尖一道微弱的白光瞬间点在盘心的玉石之上!嗡!罗盘猛地一颤,一道碗口粗细、色泽清濛如深潭月光的紫气,竟从玉圭上冲腾而起,如同实质的屏障般向外猛烈扩张!
然而那墨黑烟气太过邪异凶戾,扑在紫气屏障之上,顿时发出剧烈的“滋滋滋”灼烧声!无数细小的面孔在接触的瞬间扭曲变形、发出无声的悲鸣湮灭!可更多的黑烟前仆后继,浓稠如实质的恶意仿佛永无止境!紫气屏障仅仅支撑了短短一息,竟被硬生生压制得向内凹陷,光芒迅速黯淡下去!玉石光华闪烁不定,显然承受了极大的压力!
黑烟弥漫得极快,虽然被陈瞑的紫气屏障挡下正面扑击,但丝丝缕缕的阴冷气息已经如同毒蛇般从屏障两侧和上方溢流渗透进来!带着刺骨阴寒和浓重的腐烂腥气,猛地卷向暴露在攻击边缘的陆青芜!
“啊!”陆青芜发出一声短促惊呼。那黑烟掠过手臂的瞬间,刺骨的阴寒仿佛要冻结骨髓,更有无数细微的、如同冰冷蛭虫的触碰感密密麻麻吸附上来,贪婪地吮吸着她肌肤散发的微弱生气!那阴气更是无孔不入地试图钻入她的口鼻耳窍!体内的血液仿佛都凝滞了一下,剧烈的眩晕和恶心感让她眼前瞬间发黑!
求生意志压倒了一切!求生的本能混合着对那冰冷、黑暗、亵渎生命的绝对憎恶,在体内剧烈升腾!
“喝!”
陆青芜猛地一咬舌尖!剧烈的痛楚瞬间冲散了眩晕!同时,她的左手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拍向自己缠绕着绷带的右手掌心!原本愈合得差不多、尚未完全凝结的伤口再次裂开,剧痛之下,温热的、带着奇异生命力的鲜血瞬间渗透布带!
“以吾心血,诛邪破秽!”
她眼中闪过一丝狰狞决绝的光,五指沾满自身殷红滚烫的鲜血,如同抓着一把无形的烈焰之刃,朝着近在咫尺、几乎要将她吞噬的黑烟漩涡狠狠一划!
“嗤————!!!”
刺耳的、如同炽铁投入冰水的剧烈灼烧声炸裂响起!比陈瞑罗盘对抗时更加剧烈千百倍!那滚烫的血光爆开,带着一股极其精粹、极其暴烈的破邪阳煞之气!粘稠凶戾的黑烟如同撞上了一堵燃烧着圣焰的巨墙,发出无数凄厉惨烈的嘶嚎!被陆青芜血光劈中的位置,竟被硬生生灼烧出一个直径尺余的巨大空洞!空洞边缘残留的黑烟剧烈翻滚扭曲,如同活物般挣扎后退,露出后面同样略显惊愕的陈瞑!
有效!这蕴含着陆青芜灵胎本命精元的血液,对阴邪之物的杀伤力堪称恐怖!
然而,代价也是巨大的!那伤口裂开,鲜血涌出虽然带来瞬间的强大反击,但也瞬间抽走了她大量的气力。她脸色骤然一白,脚步虚浮了一下。
那白面鬼影显然也被这蕴含生魂阳煞的血光灼伤震怒!后殿中响起它尖锐到穿云裂石的怪啸:“贱人!好狠的血!!”
那被灼穿的黑烟空洞瞬间被更浓更污的墨色填满!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弥漫吞噬,而是骤然分化为数十道如同巨蟒般的漆黑烟索!每一条烟索都带着先前所有的锐利尖啸和更加粘稠的血腥气!半数铺天盖地地绕过紫气屏障,再次以更加刁钻、更加迅猛的速度袭向已然虚弱的陆青芜!它们的目标明确无比——缠上手脚,封堵口鼻,要将这威胁彻底扼杀!
另半数带着万钧巨力,如同狂怒的黑色重锤,狠狠轰击在陈瞑勉力维持的紫气屏障上!
“嘭!嘭嘭嘭!!”
沉闷如重锤砸铁的巨响接连不断!本就摇摇欲坠的紫色光罩骤然黯淡到了极点,盘面中央那块玉圭上的光华剧烈闪烁,玉石本体竟发出了令人心胆俱裂的细微碎裂声!陈瞑如遭重击,喉咙里猛地涌上一股无法压制的腥甜!
而与此同时,更多的黑烟触手已然如同毒蛇般缠上了陆青芜的身体!冰冷滑腻的实质触感瞬间勒紧她的脚踝、腰肢!那吸髓般的阴寒和沉重的巨力拽得她几乎站立不稳!更恐怖的是,两条粗如儿臂的漆黑烟索顶端猛地裂开,如同蛇口,带着尖锐的嘶鸣和恶臭的腥风,直扑她的口鼻而来!要封死她再次喷血的机会!那窒息感和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孽障!你敢!!!”陈瞑目眦欲裂,厉吼声中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暴怒!此刻抽手营救已然不及!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的瞬间——
陡然!
“当————!”
一声宏大、悠长、仿佛带着亘古神圣之力的巨大钟鸣,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古寺死寂的重重阴霾!这声音并非单纯的外界声波,更像是一道从天而降、涤荡尘寰的金色巨浪!它凭空震荡在空间之中,所过之处,空气里弥漫的阴寒、怨毒、污秽,如同烈日下的积雪般飞速消融!
无论是凶戾扑向陈陆二人的漫天黑烟巨索,还是缠缚在陆青芜身上如同冰蟒的触手,甚至那个隐在烟幕后扭曲可怖的白面鬼影,在这至高至伟、蕴含无穷佛门正觉力量的钟声巨浪面前,都如同肮脏脆弱的蛛网!
“滋啦——!”
所有被那浩瀚金光笼罩的污秽黑烟,发出刺耳如同亿万恶鬼同时被投入圣焰的惨烈嘶嚎!瞬间腾起大片大片浓烈恶臭的黑紫色烟雾!烟气剧烈翻滚挣扎,然后如同被橡皮擦去般,成片成片地飞速溃散湮灭!整个后殿如同被强行冲刷了一遍,那令人窒息的血腥腐臭味、冰冷的恶意和无处不在的怨毒低语,瞬间被驱散了一大半!
鬼影发出的不再是嚎叫,而是极其短促尖锐到极致、充满了无尽痛苦与惊恐的惨嘶!它那扭曲的身形在钟声金色巨浪的冲击下剧烈地波动、虚化,仿佛随时会溃散!它甚至来不及留下一句怨毒的诅咒,就在一阵更剧烈的扭曲和惨嘶中,如同被阳光彻底驱散的浓雾,“噗”地一声彻底消失在供桌旁的阴影角落里,只留下几缕迅速消散的黑色烟气。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前一刻还是濒临死亡的绝境,后一刻已是云收雨霁般的死寂。
缠在陆青芜身上的阴冷束缚陡然消失,她全身一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全靠一只手死死撑住了旁边布满灰尘蛛网的神龛架子才勉强稳住。她剧烈地喘息,脸上毫无血色,刚才那一下燃血施为和被阴气缠身的消耗几乎掏空了她的力气,冷汗浸透了里衣,冰冷粘腻。
陈瞑猛地一挥手收回光芒黯淡、甚至盘面玉石上已然多了一道细微裂痕的罗盘。他压下翻涌的气血和脏腑震动,目光如电,循着那涤荡乾坤的钟声来处,转向后殿通往侧院的破败门洞方向。
门外,一个同样被笼罩在淡金色钟声余晖下的身影,静静地立在清晨阴沉的雾气中。
那是一个老和尚。身形佝偻枯瘦,穿着打满补丁、浆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老旧袈裟。他面容清癯灰败,如同枯树皮,沟壑纵横的皱纹里刻满了岁月的沧桑与一种深深的疲惫。尤其那一双眼睛,浑浊如同蒙尘的琉璃珠,映着殿内死寂的光线,却又在最深处,沉淀着一种历经万劫不灭的、近乎枯寂的慈悲。他左臂弯里挂着一只被摩挲得油光水滑的暗褐色木鱼槌,槌头悬挂的木鱼不知在何处。
他身旁,一座比人还高的巨大铜钟,稳稳地悬在一副同样古旧不堪的钟架之上。铜钟表面覆盖着厚厚一层绿色的铜锈和灰尘。刚才那一声宏大清响,似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老和尚的气息微微急促,浑浊的眼睛仿佛透过破败的门洞,穿透后殿的黑暗,看到陈瞑和惊魂未定的陆青芜。
“阿弥陀佛……”一声悠长疲惫的佛号仿佛叹息般响起。老和尚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秋叶在枯枝上摩擦,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心力交瘁的意味:“施主……此处……已成是非漩涡,绝命之所……凶险远超你们的认知……听老衲一句,趁恶孽尚未再次凝聚……速速离开……尚可保全性命……”
陈瞑没有立刻回应。他抬手,抹去嘴角一丝几乎看不见的血迹。刚才强行催动罗盘抵抗阴气巨力的反噬此刻才清晰地在脏腑间传递开来。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眼神锐利不变,如同两柄冷硬的刀,穿透残留的阴寒空气,牢牢钉在老和尚那张风霜刻蚀的脸上。
他一步踏出后殿破败的门洞,来到布满厚厚灰尘和细碎瓦砾的侧院空地,在距离老和尚丈余之地站定。他双手抱拳,身姿挺拔如松,对着老僧深深一揖:“大师救命之恩,陈瞑与同伴感激不尽!然职责所在,不敢惜命。”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吾等身负天授之责,承祖师之命,行走人间,惟愿荡尽污邪,安一方清平。法源寺佛像泣血,血泪为真,邪气冲霄;山脚村落连日暴毙,死者状如枯骨干尸,生魂俱损!此乃滔天凶煞,非寻常魍魉所为!敢问大师……”他抬起眼,目光逼视着老和尚浑浊的眼眸深处,字字清晰,“如此凶邪盘踞宝刹,祸害苍生,我等岂能因危难而退缩,置万民于邪祟爪牙之下?请大师慈悲指点,寺中诡秘,根源究在何方?那布下锁魂凶阵、化作厉鬼行凶之白面妖邪,又是何来历?”
他语气恳切,词锋却如刀似剑,直指核心。
老和尚并未直接回应陈瞑的问题,只是缓缓地摇着头,一下,又一下,动作缓慢而沉重,每一次摇头似乎都牵扯着难以负荷的疲惫。那浑浊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像是沉睡了千年的火山骤然感受到天地的震动,透露出无尽的沉重、复杂与……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凉。他枯瘦如柴的手指下意识地捻动着挂在臂弯里的木鱼槌槌柄,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寂静笼罩着侧院,破败殿宇巨大的阴影如同一张沉重而不祥的幕布沉沉地压了下来,将渺小的三人笼罩其中。远处乌鸦零星的聒噪和山风穿行的呜咽再次渗透进来,更显得此处死寂。
过了许久,也许只是一瞬,但在此刻却漫长的如同一个世纪。老和尚捻动槌柄的手指微微一顿,他终于再次抬起眼皮,目光缓缓扫过陈瞑执着冷毅的脸庞,又掠过他身后扶着门框勉力站立的、脸色苍白却眼神同样执拗的陆青芜。
一声更加悠长,仿佛要将数十年乃至百年积累的沧桑与沉痛都付诸其中的叹息,从老和尚干瘪的胸腔深处溢出:“阿弥陀佛……两位施主所承之责,老衲心中感佩……”他那双浑浊不堪的眸子深处,陡然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惊悸与痛苦,仿佛看到了一片即将滔天盖地的血海地狱!但那丝悸动只是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随即更深沉、更浓重的疲惫与一种近乎悲怆的认命感重新弥漫开来。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沙哑的声音干涩地摩擦着死寂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如同生了锈的铁钉:“只是……有些命数……是注定躲不开的……该来的……终归会来……”
说到这里,他短暂顿住,目光越过破败的殿顶飞檐,投向古寺后山那片被更加浓稠雾气笼罩的茂密山林深处。他的眼神愈发空洞幽邃,仿佛穿透了迷障,看到了某些早已被时光无情掩埋的、沾满尘埃与鲜血的恐怖过往。再开口时,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却又重得如同古寺最后残存的基柱在不堪重负地呻吟:
“你们看到的那些……邪祟……孽债……并非今时生……”
他的目光猛地收回到陈瞑身上,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审视和悲悯:“这法源古刹……这脚下浸透了无辜者之血的土地……埋藏着一个……足可令天地色变的……百年前的秘……” 最后那个“密”字,如同风中残烛最后挣扎的火苗,悄然湮灭在他干涩的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