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震耳欲聋的坍塌声还在耳际嗡鸣,剧烈的晃动如同地龙的翻滚,尚未平息。冰冷的雨水混合着佛殿腐朽木料扬起的厚重粉尘,劈头盖脸地砸落,瞬间浇透了陈瞑与陆青芜的衣衫,也冲淡了空气中那股浓郁得化不开的腥臭邪气。

“唔……”陆青芜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眼前金花乱舞,巨大的冲击力让她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她感觉自己并非躺在冰冷潮湿的地上,而是被一个坚实而温热的怀抱紧紧护住,耳边是他强忍剧痛的急促呼吸。

是陈瞑。在最后一刻,他将她拖离了慧明和尚那致命木鱼和巨型婴首的邪光范围,以那枚古朴罗盘为媒介,强行撕裂了一道极其不稳定的空间罅隙,硬生生挤到了断壁残垣形成的唯一一处夹角下。代价是巨大的,那瞬间爆发的空间之力几乎将他体内的灵力抽空,而头顶倾泻的断梁碎石,更是在他左肩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此刻正混合着雨水,殷红的鲜血淙淙淌下,流过他紧锁的眉头,又顺着眉骨处的另一道擦伤滑落,滴在陆青芜苍白的手背上。

那滚烫的液体,让陆青芜一个激灵,彻底从混沌的眩晕感中挣脱出来。

“陈…陈先生!”陆青芜猛地抬头,撞进陈瞑那双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了素日的冷静克制,此刻翻涌着刺骨的寒冰与难以置信的震骇。他眉头紧锁,甚至未顾及自己肩头狰狞的伤口,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庞,却洗不去那双眼中凝固的冷光。

陆青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烟尘与雨幕中,一片狼藉。巨大的佛像头颅滚落在泥泞里,半边慈眉善目被砸得粉碎,只剩下另一半扭曲着凝固的泪痕。而在那断裂的佛像基座附近,一具穿着灰色袈裟的身体侧卧着——是慧明和尚。他背对着他们,头颅无力地垂向地面,一只手似乎紧紧攥着什么,压在身下。

陈瞑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具躯体上,声音低沉得如同来自九幽地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刚才……那东西眼窝里……”

陆青芜的心脏骤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无法呼吸。巨型婴首空洞眼眶中那惊鸿一瞥的痛苦面容,瞬间冲破她强行压抑的记忆壁垒——母亲!那张在沈府密室泛黄照片上温柔浅笑的容颜,和那邪祟黑水中扭曲挣扎、充满无尽绝望悲鸣的面孔……竟然完全重合!

“那是我娘!!”陆青芜失声尖叫,声音因极致的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尖锐,她猛地抓住陈瞑的手臂,指甲深深掐入他的皮肉,“她…她的魂魄!她被困在里面!被那邪祟吃了!慧明…慧明大师他为什么要……”

强烈的刺激让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气血翻腾,眼前再次发黑。

就在这时,她颈间猛然传来一阵灼烧般滚烫的触感!

“啊!”陆青芜下意识地捂住胸口。低头看去,那枚一直温凉的青玉坠子,此刻竟如同烙铁般灼热,通体散发着不正常的、近乎青白色的光芒!原本朴素圆润的玉面下,清晰地浮现出一朵复杂、玄奥的青莲纹路,花瓣舒展,莲蕊处隐隐有金色的流光旋动,仿佛随时要破玉而出!

这突如其来的异象让两人都惊住了。青玉的滚烫并非纯粹的物理灼烧,更像是一种源自血脉的共鸣与呼唤,一股沛然莫测却极为悲怆的力量在里面激荡。

“青莲玉印……”陈瞑死死盯着那枚发光的玉坠,眼神凝重至极。他迅速压下眼中的惊骇,更用力地按住陆青芜颤抖不止的肩膀,试图将一丝精纯灵力渡入她体内,稳住她濒临崩溃的心神。

“冷静!青芜,看清楚!”他声音低沉而有力地命令道,另一只手飞快地抹去脸上遮挡视线的雨水和血水,“振作!现在还不是痛苦的时候!慧明刚才……”

他的视线再次锐利地投向慧明倒毙的位置,尤其在慧明垂落的那只手上停留。

陆青芜被陈瞑掌中传来的温和力量一震,强行从巨大的悲恸中拽回一丝清明。她大口喘息,眼角的泪水混合着雨水滑落,但眼中的绝望暂时被一种凌厉的执念取代。她顺着陈瞑的目光看向慧明和尚的尸体。

雨下得更大了,将泥泞的地面冲刷出一道道浑浊的溪流。就在慧明身体下方,靠近他紧攥的右手处,一截灰色的僧衣袖口被泥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手臂上。然而,就在那湿透的布料之下,隐隐透出一种暗红色的印记!

陆青芜瞳孔猛地一缩!她对这种纹样太熟悉了!无数次在噩梦里,在沈府斑驳墙壁和染血砖石上看到!

“沈家图腾!他袈裟下有血契图腾!”陆青芜指着慧明的袖口,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发抖。

陈瞑眼神一凛,再无疑虑。他果断扶着陆青芜站起身,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瓦砾泥泞,快步走到慧明和尚的尸体旁。避开那尊碎裂佛像散落的不祥黑气,陈瞑谨慎地俯下身,用指尖勾开慧明那截湿透的衣袖。

果然!在僧袍之内侧,靠近肩胛的位置,赫然刺着一个用特殊朱砂混合某种不明金属粉末绘制而成的沈家徽记!那只狰狞的、似乎要吞噬一切的兽首图腾!虽然被雨水化开了一些,但其凶戾邪异的气息依旧未散!这绝非短时间内刺上去的旧痕,显然是早已存在!

“他…他一直都是沈家的人?!”陆青芜难以置信,巨大的背叛感和迷惑涌上心头。那么慧明之前讲述的关于古寺镇压邪祟的故事,他流露的沧桑与无奈,难道全都是精心编造的谎言?那他最后为何又要拼命留下线索?那突然对她痛下杀手又作何解释?

陈瞑眉头紧锁,没有回答,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慧明紧攥的右手吸引了。那只手枯瘦僵硬,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死死攥着什么东西,即使在他失去生命的最后时刻也未曾松开。

“他临死前……在压制体内的某种东西。”陈瞑沉声道,他感受到了那拳头里封印着一股微弱的、带着强烈挣扎意念的残存灵息。他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却坚定地掰开慧明冰冷僵硬的手指。

几块沾满泥污的袈裟碎片下,露出了半片被血浸透、又被雨水泡得几乎烂开的纸片!那血书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力道深重得几乎透纸背,像是在承受着莫大的痛苦时,用尽了最后的心力和意志写成:

【沈千机·祖坟·阴脉眼】

七个字,仿佛带着慧明临死前的血泪和绝望呼喊,重重砸在两人心头!

“沈千机!”陆青芜如遭雷击,这个名字她曾在沈府残存的族谱和一些管家的只言片语中听过,只知道似乎是沈家一位早已作古、据传曾让沈家煊赫一时而后又带来诡异灾祸的远祖!

“是慧明的笔迹!没错!”陆青芜声音发颤,这熟悉的字迹更加深了她的茫然和惊骇。

“阴脉眼?”陈瞑则立刻抓住关键,眼神瞬间锐利如刀。他立刻联想到古寺地下那汹涌的邪祟之气,沈府血契汲取的婴孩精血与怨念,还有眼前这汇聚了无数婴尸怨气的巨型邪祟……这一切似乎都与风水地脉中的阴邪汇聚之地有关!

就在陆青芜伸出手指,想要触碰那半片残破血书时——

异变再生!

她指尖刚刚触碰到那粘稠冰冷的血字,那干涸与新鲜的血液混合物仿佛活了过来!血水像饥饿的虫子般迅速向她指尖的细密伤口(此前她为激发青莲剑划破手掌的伤口尚未完全愈合)钻去!

“小心!”陈瞑低喝。

但来不及阻止。一股微弱却尖锐的刺痛瞬间刺入陆青芜指尖,紧接着,那血书上的七个字猛地爆发出刺目的红光!红光映照下,那歪歪扭扭的字迹似乎扭曲、变形、互相勾连…在血书的空白边缘和背面,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无数纤细如发丝的血线仿佛被无形的笔牵引,飞快地蔓延、勾勒、交汇……眨眼间,一张极其清晰、标注着山势水流、村郭道路的简略地图浮现出来!

地图中心位置,赫然用更浓郁深沉、如同心头精血绘制的血珠,点出了一个位置——一座背靠险峻孤峰、前临死水寒潭的坟茔!

“沈家祖坟!这就是沈家祖坟的具体方位!”陆青芜惊呼,她对家族祖坟的大致位置知晓(虽然因禁忌而从未去过),但如此详细标明地形地貌的地图,必然是慧明以血为引,强行留下的关键所在!这张图,连同“阴脉眼”的信息,就是他用生命和意志在被彻底控制前传递出来的最后警示!

地图浮现后,那半片血书瞬间干枯、崩解,化作一撮灰烬,被雨水冲刷消失,只留下短暂的红光残影烙印在两人视网膜上。

“好一个慧明!好一个沈千机!”陈瞑迅速展开手中的罗盘,口中快速念诵秘咒。罗盘中央的池针疯狂震颤,天池中的符文亮起,他将那瞬间烙印在脑海中的地图信息,以灵力模拟投射进罗盘内部复杂的推演阵法中。同时,他敏锐的目光扫过废墟中残余的黑气。

那些源自巨型婴首破碎后弥漫出来的污秽黑烟,并没有完全消散在风雨中。它们如同有生命的黑色藤蔓,正沿着佛殿地面碎裂的青砖缝隙,丝丝缕缕、无声无息却又无比坚定地向着一个方向蔓延——东北方!正是刚刚血书地图所标示的祖坟方向!

所有的线索瞬间打通,一个残忍而完整的真相在陈瞑脑海中构建成型,冰冷刺骨!

“慧明是被种下了沈家的血契烙印,很可能是在二十年前甚至更早就潜伏在此。他或许真的是当年参与镇压邪祟的幸存者,但也被沈家暗中控制。他的任务,或许本就是监视这座古寺下被镇压的邪祟‘胎盘’,也是沈家计划的一部分,亦或是……他一直在默默对抗,试图化解这滔天灾祸,直到今日邪祟彻底复苏,控制了他的心神……”陈瞑语速飞快,思维清晰得可怕,一边分析,一边已将那祖坟方位牢牢印入罗盘中枢。

“沈千机!”陈瞑眼中寒光爆射,“此人绝非简单的沈家先祖!他是真正的始作俑者!所谓的祖坟,恐怕不是安息之地,而是他精心布置的……阵眼!一个以沈家血脉后裔为饵,以婴孩怨灵为引,聚集极阴地脉之气,炼制绝世邪魔的祭坛!”

“我娘……”陆青芜泪水再次决堤,但这一次,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带走的不仅仅是悲痛,更有燎原的怒火和彻骨的仇恨,“她的魂魄……被困在那邪物体内,是不是……是不是也成了那祭坛的一部分?沈千机,那个死人,他怎么做到这一切?”

“死?”陈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如果仅仅是肉身死掉就能终结,那这世间就没那么多为祸百年的邪魔了。借假死遁形,移魂寄魄,以尸身布阵,攫取后裔精魂血脉延续己身……这些对于意图追求‘另类长生’的邪道巨擘而言,并非难事。阴脉眼!他必定是以沈家祖坟为锚点,扎根于极阴地脉的核心,沉睡滋养,伺机而动!二十年前的沈府血契,邪道余孽不过是他放出的饿犬,为他劫掠血食!而此地古寺镇压失败的邪物‘魔胎’,就是他以无婴冤魂为材料,用地脉阴气为烘炉,企图炼就的重生魔躯!” 他将“人魔同炉”的推断说了出来,语气沉重无比。

他指着地面那些依旧向东北方蔓延的黑气:“看见了吗?那不是溃散,是回归!那‘魔胎’初成,但核心意识或者说‘种子’,仍在祖坟之中!它需要汲取更本源、更强大的沈家祖脉阴气和……可能存在的沈千机残魂,才能真正‘活’过来,化为邪道巨擘!慧明最后的线索告诉我们的是——要阻止这场浩劫,终结这一切罪孽的源头,就必须在他彻底完成融合前,捣毁那阴脉眼!将沈千机和那魔胎……一起埋葬!”

“轰隆隆……”远方天际传来沉闷的雷鸣,似乎预示着更加可怕的凶险。

陆青芜颈间的青莲玉印依旧灼烫,青莲纹路流转不息,与她的怒火和悲伤形成奇特的共鸣。她咬着牙,抹去脸上的汗水和泪水,猛地挺直了脊梁。母亲的魂魄在受苦,沈府的血债未偿,慧明和尚以生命示警,整个邪局的源头就在那祖坟之中!

她看向陈瞑,眼中再无犹豫和脆弱,只有燃烧的决绝和玉石俱焚的意志:“陈先生,我明白了。古寺的邪祟、沈府的惨剧、慧明大师的性命、我娘的魂魄……所有的孽债,所有的源头,都指向那里!那个沈千机用祖坟做的阵眼!” 她的声音因强烈的情绪而微微颤抖,却字字铿锵,“我们去沈家祖坟!不管那‘阴脉眼’是什么龙潭虎穴,不管沈千机死没死透……我都要把他挖出来,挫骨扬灰!把我娘的魂魄……救出来!”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陈瞑深深看了她一眼。他看到了她眼中那滔天的仇恨和绝望,也看到了那破釜沉舟的勇气。这巨大的情绪激荡,或许正是青莲玉印异动的根源——它与宿主的执念产生了强烈共振。此行,必是九死一生。

他点点头,动作没有丝毫拖沓。迅速取出随身携带的秘制伤药,用内力化开一部分拍在自己肩头深可见骨的伤口上,药力渗入,暂时止住了汹涌的流血。又将另一部分药粉撒在陆青芜手臂被碎石划破和之前为激发青莲剑留下的掌上伤口处。动作利落,仿佛只是在整理行装。

收起罗盘,陈瞑最后确认了一眼罗盘内记录的祖坟地图方位,罗盘上的符文微光映亮了他刚毅的侧脸。他将罗盘珍重地收入怀中夹层,低沉的声音穿透哗啦啦的雨幕,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凛然:

“走!去沈家祖坟!趁那魔胎归巢未久,阴脉眼尚未完全活化,斩其根基!”

他一把将地上的玄色长剑握紧,任由雨水冲刷着剑刃上残留的妖异黑血,目光坚定地望向了血书地图所指、黑气蔓延而去的东北方向——那片被低垂的阴云、连绵的雨幕和更浓重的未知恐怖笼罩的荒凉山野。

陆青芜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她最后看了一眼慧明和尚冰冷的遗体,又望向佛像基座旁那巨大的凹坑——里面残留着恐怖婴首的粘稠污迹和挥之不散的怨念。母亲的痛苦容颜在她脑海中一闪而逝,瞬间点燃了她所有的力量。

她紧握住胸前依旧灼热的青莲玉印,那温润又滚烫的触感带来奇异的力量感。她不再言语,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右手紧握着短剑,紧紧跟上陈瞑的步伐。

雨势未减,狂风将他们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两人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剑,刺破了迷蒙的雨幕和弥漫的灰烬尘埃,义无反顾地踏入风雨,奔向那隐藏着沈家百年血腥秘密、孕育了邪祟根源、囚禁着至亲魂魄的诸恶之地——沈家祖坟阴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