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王府的马车上,气氛比来时更加凝滞。厚重的车帘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也隔绝了阳光,车厢内光线昏暗。
沈知意端坐在萧绝对面,身体依旧挺直,指尖却残留着被他握过的、灼人的温度。那温度仿佛烙印,烫得她心绪不宁。她垂着眼帘,看着自己放在膝上、微微蜷起的手指,脑中回响着花厅里萧绝那句冰冷的“毒妇”,和他丢下账册时沈崇文那惨白如纸的脸。
快意吗?看着柳氏被当众羞辱,看着沈崇文惊恐狼狈?是的,有那么一瞬间,积压了十年的怨毒和屈辱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让她心头涌起一股扭曲的畅快。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茫然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她像一把被萧绝握在手中的刀,痛快地刺向了仇人,可执刀的手,却并非为了她。
萧绝闭目靠在车壁上,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他似乎有些疲惫,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沈知意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比平日更冷冽的低气压。是因为沈家?还是因为朝中之事?
一路无话。马车在王府门前停下,萧绝率先下车,并未再看沈知意一眼,径直朝前院书房的方向走去,步履匆匆。
沈知意被紫苏搀扶着下车,望着他迅速消失在回廊深处的背影,心头那点微弱的波澜也渐渐平息下去。棋子,就该有棋子的自觉。她默默转身,回到了栖梧苑。
然而,自那日回门之后,王府上下对她的态度,却悄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送来的炭火变成了上好的银霜炭,无烟耐烧,将书房和寝殿烘得暖意融融。饭食也精细了许多,顿顿有荤有素,热气腾腾,连盛放的器皿都换成了更精致的官窑瓷。新派来的两个小丫鬟,一个叫秋露,一个叫冬青,年纪虽小,却伶俐懂事,眼神干净,做事也勤快稳妥,沏茶倒水、铺床叠被,都透着十二分的小心恭敬。
那些曾经或明或暗的怠慢和窥探的目光,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了。下人们见到她,远远便垂手侍立,恭敬行礼,眼神里不再有轻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敬畏的谨慎。
沈知意心知肚明。这一切的变化,都源于萧绝在沈府那雷霆万钧的震慑。他当众斥责柳氏为“毒妇”,甩出那本足以让沈崇文仕途蒙尘的账册,不仅是为了敲打沈家,更是向整个王府宣告——无论这个王妃来历如何,只要她一日顶着这个名分,就容不得任何人轻慢!
这是萧绝的规矩,也是他的脸面。
栖梧苑的日子,似乎真的“安之”了下来。沈知意每日读书习字,描摹院中景致,跟着紫苏学习处理一些简单的府务。身体在精心的调养下,气色也好了些许,虽然依旧清瘦,但脸颊上总算有了一点血色。只是那双眼眸深处,沉淀的依旧是挥之不去的沉寂和疏离。
这天午后,天空又飘起了细碎的雪粒子。沈知意坐在暖意融融的小书房里,正临摹着一幅前朝的雪景图。紫苏端着一个红泥小炉进来,炉上煨着一个青瓷小罐,散发出淡淡的药香。
“王妃,该喝药了。” 紫苏将药倒进一个小玉碗里,放在沈知意手边。这是王府太医开的温补方子,每日一剂。
“放着吧,凉一凉。” 沈知意头也未抬,笔尖在宣纸上勾勒着远山的轮廓。
紫苏依言放下,却没有立刻离开。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然后才低声道:“王妃,方才前院传来消息,王爷…似乎心情不大好。午膳只动了几筷子就撤了。”
沈知意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汁险些滴在纸上。她抬起头,看向紫苏:“为何?”
“听说…是为了江南道雪灾赈济粮被贪墨一事。” 紫苏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忧虑,“灾情严重,流民遍地,可运到的赈粮却严重不足,且多是掺了沙土的霉米。户部和漕运衙门互相推诿扯皮,惹得王爷震怒,在书房发了好大的火,摔了杯子。”
江南雪灾?贪墨赈粮?沈知意的心微微一沉。她虽在深闺,却也隐约听过灾情的严重。天寒地冻,灾民食不果腹,那些贪官污吏却还在发国难财!难怪萧绝会如此震怒。
“王爷…可有对策?” 沈知意下意识地问道。问完才惊觉自己僭越,以她的身份,不该过问这些。
紫苏却并未觉得不妥,反而像是找到了一个倾诉的对象,轻轻叹了口气:“王爷已派了心腹御史持尚方宝剑星夜赶往江南查办,可远水解不了近渴。眼下最要紧的是稳定灾民,防止民变。可府库调拨需要时间,地方粮仓又…唉,王爷正为如何筹措一批应急的、干净的粮食发愁。”
筹措应急粮食?沈知意脑中飞快地转动着。她放下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玉碗边缘。忽然,一个尘封已久的记忆碎片跳了出来。
“紫苏,” 她轻声开口,带着一丝不确定,“我…我幼时在母亲身边,曾听她提起过一桩旧事。似乎是…前朝末年,也有一场大雪灾,京都米价飞涨,奸商囤积居奇。当时有位姓陈的米铺东家,为人还算忠厚,虽也涨价,但暗中将一些掺了沙土、霉变的陈粮,混在好粮里平价卖给了一些实在活不下去的穷苦人家…虽然…虽然这法子也不地道,但好歹…救了些急…”
她越说声音越低,脸颊有些发烫。这算什么主意?简直是上下之策,甚至有些上不得台面,如何能入萧绝的眼?她有些懊恼地垂下头:“是我妄言了,紫苏你就当没听过…”
紫苏却听得极为认真,眼中若有所思。她看着沈知意,忽然道:“王妃稍等,奴婢去去就来。” 说完,竟转身快步出了书房。
沈知意愣在原地,不明白紫苏是何意。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书房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沈知意以为是紫苏回来了,刚抬起头,却见一身玄色常服、眉宇间犹带着未散寒霜的萧绝,大步走了进来!紫苏垂首跟在他身后。
沈知意心头一跳,慌忙起身行礼:“王爷。”
萧绝的目光直接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和探究,仿佛第一次真正地打量她。他的眼神锐利如鹰,让沈知意感到无所遁形,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你方才说的,” 萧绝开门见山,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关于前朝米铺陈东家的事,再说一遍。”
沈知意的心猛地一紧。紫苏…竟然去告诉了他?她有些慌乱,又有些难堪,自己那点粗浅甚至带着点“奸商”意味的想法,在他这等人物面前,简直如同儿戏。
“妾身…妾身只是随口一说,见识浅薄,让王爷见笑了…” 她试图搪塞过去。
“说。” 萧绝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上位者惯有的命令口吻。
沈知意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将方才对紫苏说的那番话,又原原本本、更加详细地复述了一遍,包括那陈东家如何暗中操作,如何将好坏粮掺卖,以及此举虽不光彩却救急的利弊。她越说越觉得自己的主意荒谬,声音也越来越低。
然而,萧绝听完,却并未如她预想般露出鄙夷或斥责的神情。他沉默着,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身旁紫檀木书案的边缘,发出有节奏的轻响。深邃的墨瞳中,锐利的锋芒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索。
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炭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萧绝指尖敲击桌面的轻响。沈知意屏住呼吸,不敢打扰。
良久,萧绝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下。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沈知意身上。这一次,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而是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探究和…一丝微不可察的讶异。仿佛第一次发现,眼前这个沉默寡言、被他视为棋子的女人,并非全然的死水一潭。
“此法…虽非上策,然非常之时,或可一用。” 萧绝缓缓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寒霜,“以次充好,以劣代优,虽为奸商之道,但若控制得当,以少量霉粮换取大量可食陈粮,迅速投放灾民,确能解燃眉之急,为后续调拨赢得时间。”
他思路清晰,瞬间点出了沈知意那粗浅想法中隐含的关键——快速周转,以空间换时间。并且,他显然想到了更深层的操作空间。
“传令下去,” 萧绝对着身后的紫苏,语速快而清晰,带着决断,“即刻以本王名义,密令江南道附近各州府粮仓,开仓放出一批陈年霉粮,混杂部分沙土劣米,但必须保证总量足够!同时,暗中联络当地尚有存粮的大户和信誉尚可的米商,许以日后优先采购新粮、减免部分商税等利,让他们以略高于霉粮、但远低于市价的价格,接收这批‘劣粮’!要求他们必须在三日内,将等量的、可供食用的陈粮或新粮,平价投放于指定赈济点!若有囤积居奇或阳奉阴违者…” 他眼中寒光一闪,“杀无赦!”
紫苏神色一凛,立刻躬身:“是!奴婢即刻去办!” 她转身快步离去,步履间带着雷厉风行的意味。
萧绝的目光重新落回沈知意身上。昏黄的烛光下,她单薄的身影立在书案旁,微微低着头,露出一段纤细白皙的脖颈。刚才因紧张而泛红的脸颊已经褪去,恢复了平日的苍白,只是那双沉静的眸子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因他采纳建议而产生的、难以置信的微光。
“你…” 萧绝开口,声音似乎比刚才缓和了一分,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疑,“…做得不错。”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沈知意心头猛地一震!她愕然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深沉的墨瞳里。他…在夸她?这突如其来的肯定,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脸颊又开始微微发烫。
萧绝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愕和那点细微的波动,心头也掠过一丝异样。他移开目光,转身欲走。
“王爷!” 沈知意下意识地唤了一声。
萧绝脚步顿住,侧身看她。
沈知意看着他挺拔冷硬的侧影,那句关于周嬷嬷的恳求在舌尖翻滚了无数次,最终却化作了最无力的沉默。她有什么资格开口?用什么交换?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苦涩和祈求,低声道:“雪天路滑…王爷…慢行。”
萧绝的目光在她低垂的眉眼上停留了一瞬。那纤长的睫羽如同蝶翼,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掩了所有情绪。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颔首,再次迈步走向门口。
就在他即将跨出门槛的刹那,脚步却再次顿住。
他没有回头,只是朝身后伸出了手。
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掌心向上,静静地悬在沈知意面前。昏黄的烛光在他玄色的袖口流淌,衬得那只手如同温润的玉石,带着无声的邀请。
沈知意看着那只手,心跳骤然失序!一股莫名的悸动如同电流般窜过全身,让她僵在原地。他…这是什么意思?
时间仿佛凝固了。书房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和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萧绝没有催促,手依旧稳稳地伸在那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耐心。
沈知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那丝荒谬的悸动。她缓缓抬起手,将自己的指尖,轻轻地、试探性地,放入了他的掌心。
指尖相触的瞬间,一股温暖而坚定的力量瞬间包裹了她冰凉的手指。萧绝的手微微收紧,将她微颤的手完全握在掌中。那掌心干燥而温热,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有些粗糙,却奇异地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安稳感。
他没有言语,牵着她,一同走出了温暖的书房,步入外面飘着细雪的、清冽寒冷的回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