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被他握住的手,仿佛着了火。从指尖一路灼烧到心口,烫得沈知意整个人都僵住了。细碎的雪粒子落在她额前的碎发上,瞬间融化,带来一丝冰凉的刺激,却丝毫无法驱散那股由他掌心传递来的、令人心悸的热度。
萧绝牵着她,沉默地走在覆着薄雪的青石回廊上。玄色的袍角拂过地面,发出细微的窸窣声。他的步伐并不快,似乎在迁就她的步调。沈知意被动地跟着,视线低垂,落在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上。骨节分明,指腹带着薄茧,温暖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脉搏沉稳的跳动,一下下,敲打在她冰凉的指尖上,震得她心弦也跟着乱颤。
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比任何威胁恐吓都更让她无措。他到底想做什么?是方才在书房她提出的那个粗陋主意让他心情稍霁,一时兴起?还是…另一种更深沉的试探?
她不敢挣脱,也不敢抬头看他,只能任由他牵着,一步步走回栖梧苑的正殿。殿内地龙烧得正暖,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却驱不散心头的混乱。
萧绝在殿中站定,终于松开了手。那灼人的温度骤然消失,沈知意下意识地将手缩回袖中,指尖蜷缩着,仿佛还能感受到残留的触感。
“王妃早些安置。” 萧绝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淡漠,听不出情绪。他并未多看她一眼,转身便离开了正殿,只留下一个挺拔冷硬的背影。
沈知意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的风雪中,才缓缓吁出一口气,身体里紧绷的弦骤然松开,带来一阵虚脱般的无力感。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被他包裹的暖意,脸颊也微微发烫。这种陌生的、不受控制的悸动让她感到恐慌。她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方才那荒谬的一幕从脑中驱逐出去。棋子…她只是棋子…不能多想,也不该多想!
接下来的几日,王府的气氛明显比前些日子更加肃杀凝重。前院书房灯火常常彻夜通明,侍卫的脚步声也比往日更加频繁急促。紫苏也变得异常忙碌,进进出出,脸上总是带着沉凝之色。沈知意知道,那是江南赈灾之事在发酵。她偶尔能从紫苏只言片语中听到一些消息:派去的御史雷厉风行,查抄了几个胆大包天的蛀虫,人头落地,血染辕门;萧绝那个“以劣换好”的权宜之计正在艰难推行,虽有阻力,但总算暂时稳住了几个重灾点的局面,大批勉强可食的陈粮被投放下去,暂时压住了汹涌的民怨…
沈知意听着,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那主意是她无心提起,却间接推动了这血腥又带着一丝希望的进程。她无法评判对错,只能将自己更深地埋进栖梧苑的安静里,每日读书、习字、作画,试图用这些来麻痹纷乱的心绪。
这天午后,雪停了,难得露出一点惨淡的冬阳。沈知意坐在小书房的窗边,铺开一张素白宣纸,研了浓墨,准备画那几株在寒风中依旧挺立绽放的红梅。她凝神静气,笔尖蘸饱了朱砂,正欲落下。
“王妃!” 一个带着哭腔、惊慌失措的声音猛地从外面传来,打破了书房的宁静。
沈知意手一抖,一滴浓重的朱砂“啪”地滴落在洁白的宣纸上,迅速洇开,如同一滴刺目的血泪。
她蹙眉抬头,只见新来的小丫鬟冬青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喊道:“王妃!不好了!周嬷嬷…周嬷嬷她…她快不行了!”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沈知意脑中炸开!所有的冷静、所有的伪装、所有刻意维持的平静,在这一瞬间被彻底击得粉碎!她手中的画笔“哐当”一声掉落在书案上,溅起几点墨汁。
“你说什么?!” 沈知意猛地站起身,身体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她一把抓住桌角,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嬷嬷怎么了?!”
“是…是别院那边…托人…托人送来的消息…” 冬青吓得语无伦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说周嬷嬷前几日就染了风寒…一直不见好…今早突然…突然就呕了血…昏迷不醒…大夫…大夫说…说怕是…怕是熬不过今晚了…让…让您…呜呜呜…”
周嬷嬷!呕血!熬不过今晚!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沈知意的心脏!剧痛瞬间席卷全身,让她几乎站立不住。那个在冰天雪地里用身体温暖她的嬷嬷,那个省下口粮给她果腹的嬷嬷,那个在她被全世界抛弃时唯一守护她的亲人…要没了?
不!不可能!
巨大的恐惧和悲伤如同灭顶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十年相依为命的画面疯狂地在脑海中闪回,最后定格在别院分别时,嬷嬷那张枯黄憔悴却依旧强撑着笑意的脸…她答应过嬷嬷,会好好的,会想办法接她出来享福的!她还没有做到!
“备车!!” 沈知意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喊,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沉静,如同濒死的困兽,“立刻备车!去京郊别院!快——!”
她顾不上仪态,顾不上什么王妃的规矩,推开挡在身前的冬青,跌跌撞撞地就往外冲!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去!立刻回去!她要见嬷嬷!她不能让嬷嬷一个人孤零零地走!
“王妃!王妃不可!” 紫苏听到动静,疾步从外间进来,一把拦住了状若疯狂的沈知意,神色焦急而凝重,“您不能出府!没有王爷的允准,您…”
“让开!” 沈知意双目赤红,死死瞪着紫苏,那眼神是紫苏从未见过的绝望和疯狂,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那是我的嬷嬷!她快死了!我要去见她!谁也别想拦我!滚开——!”
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紫苏,踉跄着继续往外冲。什么萧绝!什么王府规矩!什么替嫁身份!在这一刻通通都不重要了!她只要她的嬷嬷!
“拦住王妃!” 紫苏被推得一个趔趄,脸色也变了,厉声对门口吓呆的秋露和冬青喝道。
两个小丫鬟如梦初醒,慌忙上前想要拦住沈知意。沈知意却像疯了一样,不管不顾地挣扎着,嘶喊着:“放开我!我要见嬷嬷!让我出去!嬷嬷——!” 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下,混合着绝望的呼喊,在寂静的栖梧苑里显得格外凄厉。
就在这混乱拉扯之际,一个冰冷沉凝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般响起:
“放开她。”
所有人都僵住了。
只见萧绝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书房门口。他一身玄色劲装,肩头还落着未化的雪屑,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眉宇间带着风尘仆仆的寒意和一丝未散的戾气。他深邃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众人,直直落在被丫鬟们拉扯着、泪流满面、状若癫狂的沈知意身上。
那双总是沉寂如古井的眼眸,此刻被巨大的悲痛和绝望彻底撕裂,露出底下最深沉的脆弱和无助,像一只被逼到绝境、浑身是伤的小兽。萧绝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丝陌生的、尖锐的刺痛感猝不及防地蔓延开来。
“王…王爷…” 紫苏等人慌忙跪下行礼。
萧绝没有理会她们,他的目光依旧锁在沈知意身上。她挣脱了丫鬟的钳制,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踉跄着扑到他面前,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礼仪,伸出冰冷颤抖的手,死死抓住了他玄色衣袍的下摆!
“王爷…王爷!” 她仰起满是泪痕的脸,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泣血的哀求,“求求您…让我去见嬷嬷…她…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她快死了…求求您…让我去见她最后一面…求求您…我什么都答应您…什么都答应…” 她语无伦次,只是不停地哀求,泪水如同滚烫的岩浆,滴落在他冰冷的袍角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萧绝垂眸,看着那双紧紧抓着自己衣袍、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又看向她那双被泪水彻底淹没、只剩下无边绝望和哀恸的眼眸。那眼神,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惯常的冷漠盔甲。
他沉默着。时间仿佛凝固了。整个栖梧苑的下人都屏住了呼吸,惊恐地看着这一幕。
良久,就在沈知意眼中的光芒即将彻底熄灭时,萧绝终于动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不是去拂开她,而是稳稳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握住了她冰冷颤抖的手腕。
然后,他抬眸,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众人,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违抗的威严:
“备马。最快的马。本王亲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