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备马。最快的马。本王亲自去。”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栖梧苑死寂的空气里。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死死抓着他衣袍、已然绝望的沈知意。

亲自去?摄政王萧绝,要亲自去京郊那个破败的别院?

沈知意愕然地仰望着他,泪眼朦胧中,只看到他线条冷硬的下颌和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仿佛蕴藏着某种决断的墨瞳。手腕被他有力的大手握住,那灼人的温度似乎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暂时稳住了她濒临崩溃的心神。

“是!是!王爷!” 紫苏最先反应过来,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立刻起身,对旁边还傻愣着的侍卫厉声道,“没听见王爷吩咐吗?备马!要快!”

侍卫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萧绝松开了握着沈知意手腕的手,但那力道和温度仿佛烙印在了她的皮肤上。他不再看她,转身对紫苏快速吩咐:“传令陈太医,带上最好的药材和针灸用具,立刻随行!” 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奴婢遵命!” 紫苏立刻领命,也快步退下安排。

萧绝这才重新看向依旧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的沈知意。她脸上泪痕交错,眼神依旧茫然又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像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

“起来。” 他的声音比刚才缓和了一分,却依旧带着命令的口吻,“去换身利落的衣服。”

沈知意像是被这声音惊醒,猛地回过神来。巨大的希望如同狂潮般瞬间冲垮了绝望的堤坝!他答应了!他真的答应了!还要带太医去!嬷嬷有救了!

巨大的狂喜和感激让她几乎语无伦次,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跪得太久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双腿发软。萧绝眉头微蹙,伸手扶了她一把。那手臂坚实有力,稳稳地支撑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谢…谢王爷!” 沈知意哽咽着,借着他的力道站起,胡乱地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水,也顾不上仪态,踉跄着就冲向内室去换衣服。嬷嬷,等着意儿!意儿来了!

***

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官道上的积雪虽被清扫过,但马蹄踏过,依旧溅起冰冷的雪泥。

两匹通体乌黑、神骏非凡的骏马如同离弦之箭,在空旷的官道上疾驰。萧绝骑在前头那匹名为“墨云”的千里驹上,玄色大氅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沈知意则被他用一件厚厚的玄狐裘紧紧裹住,侧坐在他身后。为了速度,也为了安全,他让她共乘一骑。

这是沈知意第一次骑马,更是第一次与一个男子如此贴近。身后是他宽阔坚实的胸膛,隔着厚厚的衣物,依旧能感受到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和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热力。他的手臂环过她的腰,握着缰绳,将她牢牢地护在怀中。凛冽的寒风被他的身体和宽大的氅衣挡住大半,只有些许冰冷的气息钻入。

疾驰带来的颠簸感让她有些不适,胃里翻腾,但此刻,这些都被她抛到了脑后。她的心,早已飞到了京郊那处破败的别院,飞到了生死未卜的周嬷嬷身边。她紧紧攥着萧绝氅衣的衣角,身体因为紧张和担忧而微微颤抖,目光死死盯着前方不断后退的、覆着残雪的枯树和田野。

萧绝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身体的僵硬和细微的颤抖。那颤抖并非因为寒冷,而是源自内心极致的恐惧和焦虑。她像一张拉满的弓,绷紧到了极致。他微微收紧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没有说话,只是催动墨云,将速度提到了极致。胯下的神驹仿佛通晓主人心意,四蹄翻飞,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了冬日的沉寂。

陈太医和几名王府精锐侍卫骑着另一匹马紧随其后,马蹄声急促如鼓点。

时间在风驰电掣中变得模糊而漫长。沈知意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对嬷嬷的担忧。别院十年相依为命的点点滴滴,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嬷嬷在冰冷的灶台前为她熬煮稀薄的米汤,嬷嬷在寒夜里抱着她、用体温为她取暖,嬷嬷在病中依旧强撑着对她笑说“意儿别怕”…

“嬷嬷…您一定要撑住…等意儿…等意儿…” 她无意识地喃喃着,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萧绝低头,看到她被风吹乱的发丝下,那张苍白小脸上无声滑落的泪珠。那泪水滚烫,滴落在他环着她的手臂上,隔着衣物,仿佛也能感受到那灼人的温度。他抿紧了薄唇,眼神深沉,再次狠狠一夹马腹!

墨云发出一声长嘶,速度又快了三分!

***

当那熟悉又破败的别院院墙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沈知意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院门虚掩着,透着一股不祥的死寂。

“嬷嬷——!” 沈知意再也控制不住,在墨云尚未完全停稳的瞬间,就挣扎着要从马上跳下!

“别动!” 萧绝低喝一声,手臂用力将她箍住,同时勒紧缰绳。墨云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稳稳停住。

沈知意根本等不及,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挣脱了他的手臂,跳下马背,踉跄着就冲向那扇虚掩的院门!玄狐裘的厚重下摆绊住了她的脚,她重重摔倒在冰冷的雪地上,又立刻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不管不顾地推开门冲了进去!

“嬷嬷!嬷嬷你在哪!意儿回来了!嬷嬷——!”

凄厉的呼喊划破了别院的死寂。

萧绝翻身下马,脸色沉凝,对紧随而至的陈太医和侍卫沉声道:“跟进去!” 自己也大步流星地跟了进去。

小小的院落,比沈知意离开时更加破败荒凉。积雪覆盖了枯草,几株老梅树在寒风中瑟缩,枝头的红梅也显得黯淡无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头发沉的腐败气息。

沈知意跌跌撞撞地冲向她和嬷嬷居住的那间小屋。房门紧闭着。她颤抖着手,猛地推开!

一股浓烈刺鼻的药味混合着血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昏暗的光线下,只见那张破旧的板床上,躺着一个人形。被子盖到下巴,只露出一张枯槁得几乎脱了相的脸,蜡黄中泛着灰败的死气,双眼紧闭,嘴唇干裂发紫,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床边地上,还有一滩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

床边,一个穿着粗布棉袄、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佝偻着背,用一块破布沾着温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床上人的嘴角。听到门响,她惊惶地回过头,浑浊的老眼看到冲进来的沈知意,瞬间涌出浑浊的泪水:“小…小姐!您…您可回来了!嬷嬷…嬷嬷她…”

“王嬷嬷!” 沈知意认出这是当年和她们一同被放逐、后来嫁给附近庄户的老仆王婆子。她扑到床前,看着床上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巨大的悲痛如同巨锤砸下,让她眼前发黑,几乎晕厥过去。

“嬷嬷!嬷嬷你看看我!我是意儿啊!我回来了!嬷嬷你睁开眼看看我!” 她扑在床边,紧紧抓住周嬷嬷枯瘦如柴、冰凉得吓人的手,声音凄厉绝望,泪如雨下,“嬷嬷…你答应过要等意儿的…你不能丢下意儿…不能…”

周嬷嬷毫无反应,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吊着一口气。

“让开!”

一个低沉冷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萧绝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门外透进来的光,带来一股强大的压迫感。他身后,是提着沉重药箱、神色凝重的陈太医。

王婆子被萧绝的气势吓得腿一软,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沈知意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回头看向萧绝,眼中是泣血的哀求:“王爷!太医!求求你们!救救嬷嬷!求求你们了!” 她甚至想给萧绝磕头。

萧绝眉头紧锁,看着床上气若游丝的老人和哭得几乎脱力的沈知意,沉声对陈太医道:“快!”

陈太医不敢怠慢,立刻上前,示意沈知意让开位置。沈知意慌忙退到一边,紧张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太医的动作。

陈太医先是探了探周嬷嬷的鼻息和颈脉,眉头拧成了疙瘩。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瞳孔已有涣散迹象。他拿出脉枕,搭上那枯瘦的手腕,凝神细诊。屋内一片死寂,只有沈知意压抑的啜泣声和陈太医偶尔沉重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陈太医收回了手,脸色异常沉重。他站起身,对着萧绝和沈知意,缓缓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医者的无奈和沉重:“王爷,王妃…恕老朽直言。这位嬷嬷…沉疴已久,风寒不过是诱因。如今已是五脏俱衰,油尽灯枯…脉象散乱,气若游丝…回天乏术了…”

回天乏术!

这四个字如同最终的判决,将沈知意最后一丝希望彻底击碎!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王妃!” 紫苏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扶住她。

萧绝眼疾手快,也一步上前,伸手揽住了她瘫软的身体。入手是冰冷和轻飘飘的重量。他看着怀中人惨白如纸、泪痕交错的脸,那双总是沉寂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空洞的死灰和绝望,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当真…一点办法都没有?” 萧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目光锐利如刀,逼视着陈太医。

陈太医感受到那迫人的压力,额头渗出冷汗,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王爷…非是老朽不尽心。此乃天命所至,人力难为。老朽…最多只能施针用药,强行吊住一口气…但…但也不过是片刻光阴,徒增痛苦罢了…”

强行吊住一口气…片刻光阴…

沈知意靠在萧绝臂弯里,听着这残酷的宣判,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汹涌得更急。她挣扎着站稳,推开萧绝的搀扶,踉跄着扑回床边,紧紧握住周嬷嬷冰冷的手,将脸贴在那枯槁的手背上,泣不成声:“嬷嬷…不要…不要丢下意儿…意儿只有你了…只有你了啊…嬷嬷你醒醒…看看意儿…意儿现在过得…过得很好…意儿来接你了…嬷嬷…”

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深入骨髓的哀恸,在这破败冰冷的小屋里回荡,闻者心酸。

萧绝站在她身后,看着那单薄颤抖的背影,听着那绝望无助的哭喊,薄唇抿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他从未见过一个人如此深切的悲伤。这悲伤,如此真实,如此沉重,像一块巨石,压在了他的心头。

“施针。” 他沉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用最好的药。让她…走得安稳些。”

陈太医心中一凛,连忙应道:“是!” 立刻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和一小瓶珍贵的参茸续命丹。

沈知意感受到陈太医的动作,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陈太医,又像是求救般看向萧绝,声音带着卑微的祈求:“求求您…太医…求您…让嬷嬷…再看看意儿…让她…跟意儿说句话…就一句…”

陈太医看着那双被绝望和卑微填满的眼睛,心中叹息,手上动作却不敢停。他示意紫苏帮忙,小心翼翼地扶起周嬷嬷,用温水化开一粒续命丹,极其缓慢地喂入她口中。同时,银针如电,精准地刺入几处大穴。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就在沈知意眼中的光即将彻底熄灭时,床上那具枯槁的身体,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周嬷嬷的眼皮,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掀开了一条缝隙!

“嬷嬷!” 沈知意如同被注入了一股强心剂,猛地扑到床边,声音带着狂喜的颤抖,“嬷嬷!是我!是意儿!你看看我!我在这儿!”

那浑浊的、几乎失去了焦距的眼球,极其缓慢地转动着,最终,艰难地、一点点地,落在了沈知意满是泪痕的脸上。

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光芒,在那双濒死的眼中亮起。干裂发紫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几下,发出气若游丝、几乎听不清的声音:

“意…意儿…”

“嬷嬷!我在!我在!” 沈知意紧紧握住她的手,将耳朵凑到她唇边,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砸落在床沿,“嬷嬷!意儿在这儿!您别怕!太医在呢!您会好的!会好的!”

周嬷嬷的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似乎想露出一个笑容,却虚弱得无法成形。她的目光艰难地移动着,越过沈知意的肩膀,落在了她身后那个如同山岳般沉默矗立的玄色身影上。

萧绝敏锐地捕捉到了那道目光。那目光浑浊、虚弱,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甸甸的托付。那是一个垂死老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向唯一能庇护她心爱孩子之人的眼神。

周嬷嬷的嘴唇又动了动,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清晰地传入了萧绝的耳中:

“…照…顾…好…她…”

说完这三个字,仿佛耗尽了周嬷嬷毕生的力气。她眼中的那点微光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摇曳了一下,随即,彻底熄灭了。那只被沈知意紧紧握着的手,也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力量,变得冰冷而沉重。

“嬷嬷?嬷嬷!” 沈知意猛地抬起头,看着周嬷嬷紧闭的双眼和那彻底失去生息的脸庞,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用力摇晃着周嬷嬷的身体,声音凄厉绝望,“嬷嬷你醒醒!你看看意儿!嬷嬷!不要睡!不要——!”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陈太医沉重地叹了口气,收回了搭在周嬷嬷颈脉上的手,对着萧绝和沈知意,缓缓地、摇了摇头。

“嬷嬷——!!!”

一声撕心裂肺、仿佛灵魂都被撕裂的悲鸣,骤然响彻在这破败的别院上空!沈知意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重重地扑倒在周嬷嬷冰冷的身躯上,紧紧抱住那枯瘦的身体,放声痛哭!那哭声悲恸欲绝,带着无尽的绝望和哀伤,仿佛要将这十年的孤苦、委屈、所有压抑的痛苦,都随着这哭声倾泻出来!

她哭得浑身颤抖,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天地失色!小小的破屋里,只剩下这令人肝肠寸断的悲鸣在回荡。

萧绝站在她身后,玄色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凝。他静静地看着那个伏在亲人遗体上、哭得几乎昏厥过去的单薄背影,听着那绝望到极致的哀泣。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他缓缓抬起手,似乎想落在她因哭泣而剧烈耸动的肩上。指尖在空中停顿了片刻,感受着那浓烈的悲痛几乎化为实质扑面而来。最终,那只手只是无声地落下,垂在了身侧。

他转过身,对门外候着的侍卫沉声吩咐,声音在悲泣声中显得有些遥远:

“备棺。厚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