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周嬷嬷的葬礼办得简朴而庄重。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椁,一身崭新的寿衣,葬在了京郊一处有山有水的清静之地。没有大肆铺张,也没有沈家任何一个人出现。只有萧绝派来的王府管事,带着几个沉默的侍卫,和哭得几乎虚脱的沈知意、以及老泪纵横的王婆子,送完了老人最后一程。

当最后一抔黄土盖上棺木,沈知意只觉得自己的心,也有一块被永远地埋葬了。她跪在冰冷的坟茔前,没有眼泪,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空洞和麻木。寒风卷起纸钱的灰烬,打着旋儿飞向铅灰色的天空,像逝者无声的告别。

回到王府栖梧苑,沈知意彻底沉默了下来。她像一尊失了魂的玉雕,更加安静,也更加沉寂。每日除了必要的请安和跟随紫苏学习府务,她几乎整日待在书房里,对着窗外那几株红梅发呆。有时铺开宣纸,想要画些什么,笔尖悬在半空,却又颓然放下。那鲜艳的朱砂,总会让她想起嬷嬷呕出的那滩暗红血迹。

紫苏看在眼里,忧在心头。她细心地将书房里的炭火烧得更旺,饭菜做得更精致可口,又寻来些新巧的绣样和闲书放在案头。沈知意只是淡淡地道谢,眼神依旧空洞,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壳。

萧绝似乎更忙了。江南赈灾后续的清算、朝堂上因此掀起的波澜、还有年关将近的各种繁杂事务,让他几乎宿在了前院书房。偶尔回栖梧苑用一次晚膳,也是来去匆匆,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冷冽。他与沈知意之间,仿佛又回到了最初那种疏离而淡漠的状态,那日别院风雪中的疾驰与扶持,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过后,不留痕迹。

直到腊月二十三,小年夜。

宫里赐下了年节的恩赏。各色贡缎、珍玩、还有几坛御赐的佳酿“琥珀光”。萧绝按例在王府设下家宴,宴请几位在京中依附于他的宗室子弟和几位心腹臣僚。栖梧苑的正殿被布置得灯火辉煌,暖意融融,丝竹管弦之声隐约可闻,与外面凛冽的寒冬形成鲜明对比。

作为名义上的王妃,沈知意不得不出席。她换上了紫苏为她准备的王妃吉服,一袭正红色织金缠枝牡丹的宫装,衬得她清丽的面容多了几分雍容华贵,只是那过于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无法掩饰的青影,依旧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脆弱与疏离。她安静地坐在萧绝下首的位置,如同一个精致而沉默的背景板。

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热烈。几位宗室子弟和臣僚轮番向萧绝敬酒,说着奉承话,恭维王爷力挽狂澜,赈灾有功。萧绝神色淡淡,偶尔举杯示意,并不多言。他的目光偶尔掠过身旁的沈知意,见她只是垂眸盯着面前几乎未动的菜肴,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一位穿着绛紫色锦袍、面皮白净、带着几分酒意的年轻宗室子弟,是安郡王萧煜,端着酒杯站了起来,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了沈知意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和探究。

“王叔,” 萧煜对着萧绝拱了拱手,脸上堆着笑,眼神却黏在沈知意脸上,“侄儿早就听闻新王婶国色天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气度,这容貌,啧啧…王叔好福气啊!” 他语气轻佻,带着一丝狎昵。

席间瞬间安静了几分。众人都听出了萧煜话里的不敬。谁人不知这位新王妃是沈家替嫁?萧煜此言,分明是借着酒意在试探萧绝的态度,甚至带着点羞辱的意味。

沈知意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垂在袖中的手缓缓攥紧。她依旧垂着眼眸,长长的睫羽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萧绝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萧煜那张带着轻浮笑意的脸。那目光中的威压和寒意,让原本有些喧闹的宴席瞬间落针可闻。

萧煜被他看得心头一凛,酒意都醒了几分,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

“本王的福气,” 萧绝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何时轮到你来置喙?”

萧煜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额角渗出冷汗:“王叔…侄儿…侄儿只是…”

“既是家宴,” 萧绝打断他,目光转向沈知意,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王妃不胜酒力,来人,将本王的‘琥珀光’斟一盏与王妃。”

立刻有侍女恭敬地捧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碗上前,小心翼翼地斟满了清冽透明、泛着琥珀色光泽的御酒。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碗酒和沈知意身上。萧煜的脸色更是难看至极。萧绝此举,看似体恤,实则是在众人面前,明确地宣示了沈知意“王妃”的地位——他赐的酒,代表的是他的认可和庇护。

沈知意看着眼前那碗在灯火下流光溢彩、散发着醇厚酒香的“琥珀光”,心头掠过一丝异样。她缓缓抬起眼,第一次在席间迎上了萧绝的目光。

他的眼神依旧深邃难辨,如同寒潭古井,但在那层冰冷的表面下,她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安抚?还是命令?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伸出纤细白皙的手,稳稳地端起了那只沉甸甸的玉碗。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她站起身,对着萧绝的方向,微微屈膝,声音清越而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大殿:

“妾身,谢王爷赐酒。”

然后,在所有人或惊愕、或探究、或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她端起玉碗,仰起头,将那清冽而辛辣的御酒,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如同燃烧的火线,瞬间灼烧了食道,带来强烈的刺激感。她强忍着咳嗽的冲动,辛辣的滋味直冲头顶,让她苍白的脸颊瞬间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连眼尾都带上了一丝湿意,如同雪地点染了胭脂,竟平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艳色。

她放下玉碗,碗底与桌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她依旧站着,背脊挺得笔直,那双总是沉寂的眼眸,因酒意和方才那一瞬的决绝,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破碎又倔强的光芒,静静地看着萧绝。

萧绝的目光在她染上红晕的脸颊和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眸上停留了片刻。墨色的瞳孔深处,仿佛有极细微的涟漪荡开。他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对着沈知意,微微颔首。

没有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席间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萧煜脸色铁青,讪讪地坐了回去,再不敢多言半句。其他人也纷纷收起了探究的目光,重新堆起笑容,说着无关紧要的场面话。

沈知意重新坐下,那碗烈酒的后劲开始上涌,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和燥热。但心口那股被强行压下的悲恸和绝望,似乎在这灼烧的刺激下,被短暂地麻痹了。她看着面前重新变得热闹的宴席,看着那些推杯换盏、言笑晏晏的面孔,只觉得这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模糊的水雾,遥远而不真实。

她下意识地又想去拿酒杯,想用那灼热的液体来填补心口的空洞。指尖刚碰到冰凉的杯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伸了过来,稳稳地按住了她面前的酒壶。

沈知意愕然抬头,撞进萧绝那双深沉的墨瞳里。

“够了。” 他声音低沉,只有她和他能听清,“吃菜。”

简单的两个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似乎藏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制止?沈知意看着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心头那点借酒消愁的冲动瞬间被看穿,让她感到一丝狼狈。她默默地收回了手,拿起了银箸,夹起面前碟中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肴肉,味同嚼蜡地送入口中。

宴席在一种表面和谐、内里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继续。丝竹声重新响起,舞姬水袖翩跹。沈知意强迫自己维持着王妃的仪态,小口吃着东西,偶尔回应一两句无关紧要的问候,心思却早已飘远。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觉得这煎熬快要结束时,一个穿着管事服饰的中年男子匆匆走进殿内,神色凝重,在萧绝的心腹侍卫统领耳边低语了几句。侍卫统领脸色微变,立刻走到萧绝身边,俯身低语。

沈知意离得近,隐约听到了几个字眼:“…沈府…沈崇文…急报…升迁…”

沈崇文?升迁?

沈知意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看向萧绝。只见萧绝原本淡漠的脸上,瞬间覆上了一层寒霜,眼神锐利如刀,唇角勾起一丝冰冷至极的讥诮。他放下酒杯,对侍卫统领微微颔首。

侍卫统领立刻退下。

萧绝的目光缓缓扫过席间众人,最后落在了沈知意身上。那眼神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和一丝玩味,仿佛在看着一场即将上演的好戏。

沈知意被他看得心头一紧,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果然,萧绝端起酒杯,对着众人,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声音清晰地响彻大殿:

“诸位,本王这里,倒有一桩‘喜事’要宣布。”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

萧绝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锁在沈知意瞬间变得苍白的脸上,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冰凌,狠狠刺下:

“本王的岳丈,沈崇文沈大人,忠君体国,勤勉有加…刚刚擢升为户部右侍郎,正三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