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江南道…出大事了!”

侍卫统领凝重急促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栖梧苑凝滞的空气里激起沉闷的回响。

一直如同泥塑木雕般的沈知意,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空洞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枯枝上,但那片死寂的灰败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被这突如其来的“大事”轻轻拨动了一下。

紫苏心头也是一凛。江南道!那是王爷这些日子殚精竭虑、甚至不惜动用雷霆手段也要稳住的地方!出了什么样的大事,竟需要急召王妃?!

“可知是何事?” 紫苏强压住惊疑,沉声问道。

侍卫统领面色沉凝,压低了声音:“具体不详…但传回来的密报,似乎…与沈家有关!王爷震怒!书房…书房里的东西都砸了!”

沈家?!

这两个字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沈知意的心上!她蜷缩在软榻上的身体猛地一僵!空洞的眼神瞬间聚焦,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惊悸和冰冷的恨意,倏地转向殿门口!

紫苏也倒吸一口凉气!与沈家有关?!沈崇文刚升了户部右侍郎,掌管天下钱粮赋税,江南道赈灾粮款…难道?!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紫苏不敢怠慢,立刻看向沈知意:“王妃…”

沈知意已经挣扎着从软榻上坐了起来。她的动作有些僵硬迟缓,显然这些天的自我封闭让身体变得虚弱。但那双重新聚焦的眼眸里,却燃烧着一种冰冷的、混杂着恨意与一丝病态执拗的光芒!沈家…又是沈家!他们还能捅出多大的篓子?!还能将她拖入怎样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不需要紫苏搀扶,自己扶着窗棂,有些踉跄地站了起来。单薄的身体在宽大的狐裘里显得摇摇欲坠,但那挺直的背脊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更衣。” 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许久未曾开口,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紫苏不敢多言,立刻拿来一件厚实的莲青色锦缎斗篷,为她系好。沈知意看也不看,拢紧了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伤害。她迈开虚浮的脚步,一步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朝着殿外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刀尖上。

紫苏和侍卫统领连忙跟上。

前院书房的气氛,比栖梧苑更令人窒息。

还未走近,就能感受到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重威压和冰冷的怒意弥漫在空气中。书房门紧闭着,但里面隐隐传来的、压抑着暴怒的咆哮声,却如同闷雷般穿透厚重的门板!

“…查!给本王彻查到底!一个都不许放过!本王倒要看看,是谁给了他沈崇文天大的狗胆!!!”

是萧绝的声音!那声音里蕴含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意,让守在书房外的侍卫都噤若寒蝉,脸色发白。

侍卫统领上前,深吸一口气,对着紧闭的书房门躬身禀报:“王爷,王妃到了。”

书房内的咆哮声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几息。随即,“吱呀”一声,沉重的书房门被从里面打开。

开门的不是侍卫,而是萧绝本人。

他依旧穿着玄色的亲王常服,但衣襟有些凌乱,显然刚才处于极度暴怒的状态。俊美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骇人的寒霜,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此刻如同燃烧着地狱之火,锐利得能刺穿人心!周身散发出的冰冷煞气和滔天怒意,让门口的紫苏和侍卫统领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垂下了头。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瞬间落在了被斗篷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苍白小脸的沈知意身上。

那目光锐利、冰冷、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被触及逆鳞后的、毫不掩饰的迁怒!

沈知意被他看得心头发寒,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但她强迫自己挺直背脊,毫不退缩地迎上他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眸。恨意和一种“看吧,这就是你提拔的好岳丈”的冰冷嘲讽,在她眼底交织。

萧绝的目光在她苍白倔强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捕捉到了她眼底那丝冰冷的嘲讽,眼中的怒火更盛!他猛地侧身,让开门口,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进来!”

沈知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悸,迈步走进了这间如同冰窟般的书房。

书房内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碎裂的瓷器、倾倒的墨汁、撕碎的纸张…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暴。几名王府的核心幕僚和负责江南事务的官员垂手肃立在一旁,个个脸色惨白,噤若寒蝉。

萧绝大步走到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猛地将一沓厚厚的卷宗狠狠摔在沈知意面前!

“啪!”

巨大的声响在死寂的书房里回荡,震得沈知意心脏猛地一跳!

“看看!” 萧绝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凌,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怒火,直指沈知意,“看看你那位好父亲!看看他做下的好事!看看他沈家上下,是如何吸食灾民骨血,如何将这江南道,搅得天怒人怨,民怨沸腾!”

沈知意看着书案上那沓散乱的卷宗,指尖冰凉。她伸出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拿起最上面一份。

展开。

触目惊心的字眼瞬间涌入眼帘!

“…江南道三州十七县,雪灾赈济粮款,户部拨付纹银一百八十万两,米粮三十万石…然实际运抵灾民手中者,不足三成…”

“…经查,户部右侍郎沈崇文,主谋!伙同漕运总督潘文焕、江南织造太监刘瑾…层层盘剥,中饱私囊!以霉变陈粮、掺沙劣米替换新粮,克扣银两…”

“…更有甚者,沈崇文指使其妻弟柳文山,勾结当地粮商,哄抬米价,囤积居奇!灾民易子而食,饿殍遍野,而沈府别院…夜夜笙歌,酒池肉林!”

“…御史持尚方宝剑赴江南查办,竟遭不明匪徒截杀!随行护卫死伤殆尽!御史重伤!此乃公然藐视朝廷,对抗王命!”

“…灾民暴动!已攻占粮仓!焚烧官衙!打出‘杀贪官,清君侧’旗号!江南…危矣!”

一行行,一列列,铁证如山!字字泣血!触目惊心!

沈知意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卷宗上那些冰冷的文字,此刻却仿佛化作了江南道漫天风雪中冻饿而死的冤魂,化作了灾民暴动时愤怒的呐喊,化作了沈崇文、柳氏、沈明珠在暖阁中锦衣玉食、推杯换盏的丑恶嘴脸!

一百八十万两!三十万石!不足三成!

霉变!掺沙!哄抬!囤积!

截杀御史!灾民暴动!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带来灼烧般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冰冷!

原来…原来如此!

难怪萧绝会如此震怒!难怪他会迁怒于她!

她那个“好父亲”,何止是贪!他是丧心病狂!是自掘坟墓!是拉着整个沈家、甚至拉着她这个早已被抛弃的女儿,一起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灭顶的悲凉瞬间攫住了沈知意!她看着卷宗上“沈崇文”三个刺目的大字,看着那些血淋淋的罪证,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呕——!” 她猛地弯下腰,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巨大的悲愤和一种被彻底拖入泥沼的绝望,让她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看清楚了?” 萧绝冰冷的声音如同丧钟,在她头顶响起。他绕过书案,一步步逼近她,高大的身影带着沉重的压迫感,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里。

“这就是你沈家的‘忠君体国’!这就是你那好父亲‘勤勉有加’的功绩!”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讥讽和冰冷的杀意,“一百八十万两赈灾银!三十万石救命粮!变成了他沈家库房里的金山银山!变成了他沈明珠头上的珠翠,身上的绫罗!变成了江南道上冻饿而死的累累白骨!变成了焚烧官衙的冲天大火!”

他猛地伸手,一把攥住沈知意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将她从干呕的痛苦中粗暴地拽起,迫使她抬头,直视他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眸!

“这就是你所谓的‘父亲’!一个贪婪无度、丧尽天良、为了一己私欲不惜祸国殃民、将万千灾民推入地狱的畜生!” 萧绝的声音如同惊雷,带着雷霆万钧的怒意和一种被愚弄后的暴戾,狠狠砸在沈知意的心上!也砸在书房内所有人心头!

“而你!” 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刃,死死钉在沈知意惨白如纸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迁怒和冰冷的审视,“沈家的嫡长女!他沈崇文的血脉!你告诉本王!你沈家!该当何罪?!!”

“该当何罪”四个字,如同最后的判决,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压和冰冷的杀意,将沈知意彻底钉在了耻辱柱上!

手腕传来的剧痛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沈知意被他攥得生疼,身体因巨大的恐惧和悲愤而剧烈颤抖,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她看着萧绝那双燃烧着怒火、写满了“你们沈家都该死”的眼眸,看着书房内众人或惊惧、或鄙夷、或怜悯的目光…积压了太久的委屈、不甘、愤怒和那灭顶的绝望,在这一刻终于彻底爆发!

“我沈家?!” 她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喊道,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尖利破碎,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和悲愤,“王爷问我沈家该当何罪?!”

她死死盯着萧绝,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恨意和冰冷的嘲讽:

“我六岁便被弃于别院!十年饥寒!十年孤苦!如同野草!自生自灭!我生母含恨而终!唯一的乳母刚刚病逝!尸骨未寒!我沈知意!在沈崇文眼里!在沈家眼里!从来就不是沈家人!我只是一件可以随时丢弃、随时利用的工具!一件用来替他们心肝宝贝挡灾、替他们铺路的垫脚石!”

她猛地用力,试图挣脱萧绝的钳制,却被他攥得更紧!手腕的剧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却更加刺激了她的神经!

“王爷您不是最清楚吗?!” 她声音嘶哑,带着泣血的控诉和冰冷的质问,“您不是刚刚才亲手将他沈崇文!那个弃我如敝履、害我生母、逼死我嬷嬷的父亲!推上了户部右侍郎的高位吗?!您不是还亲口在宴席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那是您的‘喜事’吗?!!”

“怎么?!” 沈知意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声音陡然拔高,字字泣血,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刺向萧绝,也刺向书房内所有人,“如今他沈崇文贪墨赈粮!激起民变!王爷您倒想起我这个‘沈家嫡女’了?!倒要我沈家‘该当何罪’了?!”

“王爷!”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带着一种毁灭般的悲愤和冰冷的嘲弄,“您告诉我!将我推入这沈家泥潭!将我当作维系您与沈家‘翁婿和睦’棋子的!难道不是您自己吗?!!”

“轰——!”

沈知意这番石破天惊、字字诛心的控诉,如同在死寂的书房里投下了一颗惊雷!所有人都被震得目瞪口呆!连萧绝身后那几位心腹幕僚都骇然变色!王妃她…她竟敢如此顶撞王爷?!竟敢将矛头直指王爷?!

萧绝的脸色,在沈知意一句句泣血的控诉中,瞬间变得铁青!那双燃烧着怒火的墨瞳深处,仿佛有惊涛骇浪在翻涌!攥着她手腕的力道骤然加大!沈知意痛得闷哼一声,感觉自己的腕骨都要被捏碎了!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沉重的威压让人喘不过气!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惊恐地看着风暴中心的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