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混合着化学灭火剂的焦糊味,如同两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每一个人的咽喉。纯白色的高压蒸汽如同有生命的活物,从走廊天花板密布的管道喷口汹涌喷出,发出持续不断的、如同滚雷般的低沉嘶鸣。厚重的隔离门次第开启又沉重闭合,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每一步都踏在惊魂未定的神经上。
穿着纯白密封防护服、佩戴隔绝头盔的工作人员如同批量生产的塑料模型,沉默地在被晶化怪物爆炸肆虐过的核心区外围穿行。他们的动作精准、高效、冰冷,没有一丝多余的情感。尖锐的真空吸附器在废墟上扫过,将残存的晶体碎片、沾着生物组织的粘稠污物、以及任何可能携带“认知残留”的微尘尽数吸走。强效消毒喷雾如同白色的毒云,细致地覆盖每一寸焦黑的表面、被酸液腐蚀的坑洼、以及那大片大片溅射状的暗红。
核心区内部,如同一块被彻底剥离的癌变组织。冷冻仓连同冰尸(或者说,冰尸的残骸?)已经被一块巨大、沉重无比、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灰色复合材料立方体完全封存。立方体表面没有任何接缝或观察口,只有醒目的骷髅头与交叉骨刺的生化警告标志。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棺椁,等待着被更深处的设施吞噬。高压蒸汽柱从几根暂时保留的管道中持续喷射,将立方体和它周围的空间笼罩在一片翻腾的死寂白雾里。
吴玄是被两个防护严密的“塑像”强行架着离开核心区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软烂的沼泽里,深陷进那凝固的冰蓝恐惧中无法自拔。祖父韩山岳最后按在青铜巨门缝隙上那只染血的、碎裂的手……穿透时光和空间烙印在了视网膜深处。每一次眨眼,那绝望的景象就跳动一次。
他被粗暴地按进一间临时征用的样本消毒隔离室。房间狭长,冰冷的合金四壁反射着惨白灯光。正对着门的位置安装着两台结构复杂、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全自动医疗处置平台——比手术台更冷硬,更像是金属刑台。平台的金属支架结构冰冷而尖锐,各种自动伸缩的精密机械臂此刻收拢在平台两侧,像是蛰伏的钢铁蜈蚣,顶端针尖、钻头、激光探头的寒光若隐若现。
陈星月已经被固定在离门最近的那张平台上。她身上原本沾满血污和晶屑的衣物被彻底剥除,换上了一套薄薄的、几乎透明的无菌束缚衣。纤细的手腕被厚重的磁力拘束环牢牢锁在平台两侧冰冷的金属托架上。手腕上那个巨大的、边缘被高温灼焦的贯穿伤已经被一套透明的加压封口器封住,止血材料透过高透生物膜显现出一种病态的黄白,但那恐怖伤口的狰狞形状依旧清晰可见,像一只在手腕上吸血的巨大蜈蚣。她的长发被无菌帽收拢,露出那张异常惨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眼睛紧闭着,眉头因为某种内在的冲突或极度痛苦而紧紧锁着,长长的睫毛像濒死的蝶翼,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颤抖的阴影。
张九溟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背靠着隔离室最内侧的墙壁,身体一半沉在灯光无法完全照亮的阴影里。他离陈星月的平台保持着数米的距离,目光并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锁定在隔离室唯一的金属气密门内侧,那扇门上密布着复杂的电子锁具和一个需要掌纹、虹膜、声音三重生物识别的方形面板。他的眼神冰冷而专注,像是在计算一场即将开始的精确爆破所需的每一点能量。
吴玄被强制按在了另一张平台上。肩部与腰部的自动锁具无声弹出,沉重冰冷的合金卡扣瞬间收紧,将他死死固定在上面。束缚衣冰冷的布料紧贴皮肤,激得他一个哆嗦,残存的幻觉与现实冰冷的触感猛烈碰撞。他想开口,喉咙里却只发出干涩沙哑的气音。手腕处传来一阵强烈的束缚感,是平台侧方的束缚带收紧,同时腕部关节被冰冷的金属传感器贴合——生理参数监测已经开始。
“身份核查通过。目标A:陈星月,深度污染Ⅲ类。目标B:吴玄,深度接触源(基因关联)。开启强制净化流程。警告:所有人员严禁解除平台束缚。” 冰冷的合成电子音不带一丝情绪地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
几乎在电子音落下的瞬间,陈星月平台上方的数条机械臂骤然启动!动作迅捷如毒蛇!一条前端为环状吸盘状物的金属臂精准地覆盖上她的口鼻,内部发出低沉的负压吸气声,显然是在采集呼出气体样本。另一条更细长的、末端探出数根半透明柔性探针的机械臂则精准地刺向她额角太阳穴附近的血管!探针如同水蛭般吸附上去,似乎要直接提取脑脊液!一条前端带有螺旋结构钻头的金属臂悬停在另一侧太阳穴上方,刺耳的金属旋转声响起,仿佛随时会凿下去!
“呜——!!!” 陈星月猛地从昏迷中惊醒!身体在平台上剧烈地弹动、挣扎!瞳孔骤然放大!里面没有任何理性,只有纯粹的、本能的、野兽般的惊恐和疯狂!
“她在抵抗!污染源正通过生物电信号反噬系统!” 一个研究员紧张的声音通过墙角的扩音器传来。
“加大神经中枢抑制频率!” 冰冷指令下达。
吴玄身下的平台剧烈震动起来!并非源于惩罚,而是他挣扎的力量!看着陈星月像一只被钉在解剖板上的实验动物般遭受折磨,他心脏抽紧!那冰封幻境中,她倒悬在自己尸体下方、被活生生冻结的恐怖画面再次碾压过来!
“星月!!” 他嘶吼着,不顾一切地扭动身体,试图挣脱束缚!冰冷坚硬的金属卡扣勒进皮肉,腕部传感器疯狂报警!
就在他即将彻底爆发的临界点——
“刷!”
一道人影比他更快!张九溟的身影如同撕开空气的残影,瞬间掠过数米距离!他没有冲向陈星月所在的平台去阻止那些冰冷器械(那毫无意义且徒增危险),而是精准地卡在了隔离室中央——正对着陈星月和吴玄这两张平台中间的位置!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每一帧都带着冰冷沉重的分量。
“轰——”
一声无声的低频冲击骤然在隔离室核心位置爆发!它不是物理冲击波,更像是一种纯粹的信息熵流!
被固定在平台上的吴玄视角里,整个世界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延迟和“卡顿”!喷涌的白色消毒蒸汽骤然凝滞在空中,如同被冻结的烟云!刚刚启动准备强行注射神经抑制剂的细长机械臂前端探针尖端,一缕细微但极其稳定的能量脉冲正要射出——也凝固在距离陈星月皮肤毫厘之遥的空气中!陈星月因极致的恐惧而爆发出尖叫的嘴部定格在最大弧度,嘶吼声被瞬间掐灭!整个房间成了一个凝固的立体模型!
只有张九溟的动作没有停滞!他的身体带着高速运动后的残影,如同融化的墨迹在空气中缓缓扩散、重新凝固。在这个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的世界里,他成了唯一可以“动”的存在!但他的动作也变得无比缓慢、沉重。他缓缓抬起右手,手掌在腰间的某个隐蔽皮套边缘略作停顿,然后以一种超越生理极限的速度向前平直推出!
吴玄的眼睛因为震惊而极度放大!张九溟平推出的手掌似乎并不是攻击动作!他的掌心紧贴着一片东西——那片之前从冰尸耳廓内部剥离、封存着凝固血晶的微小透明晶盒!
此刻,晶盒本身爆发出刺目的暗红色强光!里面封存的那抹凝固血痕如同被投入超高温熔炉的金属,瞬间熔融、沸腾、炸开!化作无数细碎但粘稠的深红光点,如同有生命的微小飞虫,围绕着晶盒疯狂盘旋!在完全凝固的隔离室空间里,这股微缩血光流像是一根燃烧的血矛,撕破了强加的迟滞!
目标——不是陈星月,也不是吴玄!
是陈星月平台上那些已经启动、即将强制入侵她身体的精密医疗探针!
那些暗红光点并非撞击在探针上,而是极其诡异地……渗透了进去!
像无数微小的粒子通过某种未知的维度通道,瞬间钻透了凝固空间中探针的实体结构!精准地定位到每一根探针内部的能量传输节点和数据收发模块内部!
“嗤……滋啦啦……”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冰水浇在烧红烙铁上的异响在凝固的空间里震荡开来!那是空间规则被强行撕开小口子带来的摩擦声!
所有即将执行操作、处于临激发状态的探针尖端,那些蕴含高能量的光束节点位置,瞬间被强行覆盖、染上了一层暗红的污渍!更诡异的是,探针内部传导的信号灯光——代表“就绪”的淡绿色、代表“执行中”的黄色——瞬间全部变成了剧烈波动、极不稳定的……暗紫色! 那颜色极度不稳定,如同流淌的粘稠血浆又混合着闪烁的噪点!
平台主控屏幕猛地刷过一片剧烈的乱码!接着是红色警告框疯狂弹出!
【神经抑制指令链接中断!脑脊液采集团队接口错误!识别序列码被未知源劫持!权限冲突!强制净化程序挂起!警告:系统局部逻辑篡改!】
凝固的世界维持了不到两秒,便如同破裂的玻璃般轰然碎开!
“砰——咔!” 陈星月平台上那几根即将刺入她体内、信号灯已变成不详暗紫色的机械臂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猛地一阵剧烈抽搐、错乱无章地互相撞击了几下!然后发出金属疲劳的呻吟,所有的探针和钻头纷纷回收、无力地垂落下来。那团笼罩在探针尖端的暗红污渍也迅速消退、隐没。
陈星月如同断线的风筝,身体一软,头向后无力地仰倒在冰冷的平台上。额头、太阳穴附近留下了几道细小的红痕(那是探针留下的吸附印),那双刚刚因极致恐惧而圆睁的漆黑瞳孔,此刻正缓缓失去焦点,重新变得麻木、空洞,只余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片化不开的、死寂的冰冷。
“噗……”
张九溟的身体猛地一震!他强行压制下去,但嘴角依旧溢出了无法掩盖的一抹鲜红!猩红的血线如同细蛇般从他紧抿的唇边蜿蜒淌下,滴落在雪白的立领内衬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几朵妖异的梅花。他的脸色瞬间褪去所有血色,变得如同陈星月一样惨白。刚才那强行撕裂凝固时空、精准定点投出血污干扰的举动,显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用手背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动作带着一种粗粝的狠劲,眼神却比万年寒冰更阴冷。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死死钉在隔离室那扇布满层层安保的金属气密门上,仿佛能穿透它,看到外面正在发生的事情。
“权限冲突!目标A生物信息特征被强制修改!最高级清除指令请求撤回!请求重新定位权限!” 冰冷的电子音此刻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紊乱。核心控制区的权限系统陷入了短暂的混乱僵局!它识别到陈星月的存在,但此刻从生物信息层面(也许是刚才那渗透入机械臂的血污残留对她进行了某种层面的“污染”?)竟然不再符合“最高级清除目标”的判定标准!那套基于物理信息的清除逻辑陷入了死循环!
“嘶……”吴玄倒吸一口冷气,肺部残留的冰冷感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束缚带已经自动松开了,他剧烈地喘息着,刚才那强行凝固又突然解冻的感觉让他头晕目眩、恶心欲呕。他看着平台上仿佛再次被抽干灵魂的陈星月,看着她麻木空洞的眼睛,心脏像被冰锥狠狠刺穿。他又猛地看向张九溟,对方嘴角那抹刺眼的猩红如同烙印般灼痛了他的神经。不是救……那是什么?一种强行修改标签的……权限欺骗?
隔离室唯一的大门发出沉重的气密解除声。
张九溟在门开启的瞬间猛地侧移一步,将自己从中央位置让开,半个身体重新隐入角落的阴影里。
门外站着一个人。
王震山(749局高级督导)
他穿着一身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深灰色中山装,身形挺拔如同青铜铸就,只是站姿略显过于一丝不苟,甚至带着点僵硬。鬓角修理得如同刀刻般精准,额角深刻的纹路如同某种电路板上的冷却沟槽。他的目光没有丝毫温度,越过空间,直接锁定了平台上陷入半昏迷的陈星月,眼神里没有丝毫属于人类的关切或审视,只有冰冷的评估和精确的、如同扫描器般的逻辑判定信号在无声地高速流动。
“深度污染Ⅲ类目标陈星月,强制净化权限请求被撤回。系统识别码冲突。逻辑篡改残留度……3.7%。风险等级:B+。存在非清除化‘熵减’效应迹象……”一个穿着防护服、戴着眼镜的研究员快步走到王震山身边低声报告,声音紧张。
王震山抬手,极其精准地做了个停止的手势。那个动作不带一丝烟火气,如同机械臂完成了一次精准的位移计算。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陈星月手腕那个被贯穿的、被封套勉强覆盖的恐怖伤口上,停留了足足三秒。然后,他的目光像滑轨一样精准地平移——越过中间的虚空——落在了吴玄的身上。
那一眼,吴玄感觉像被一台高能粒子束瞄准仪扫过。没有威胁,没有敌意,只有纯粹的探测和基于海量数据的瞬间运算。
“最高监督组临时决议。” 王震山开口,声音像是经过精密调制后的完美合成音,清晰、平稳,不带任何起伏,“目标A:陈星月(权限序列TQ-07‘烛九幽’计划临时中止)。转入‘熵变’缓冲监测病房。非物理级隔离接触需持有‘白泽’级密钥及特殊许可。”
他微微顿了一下,视线重新聚焦在吴玄脸上,那聚焦感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入颅骨:
“目标B:吴玄。基因序列关联确认。熵减源头相关性认证率:99.84%。具备‘钥匙’及‘标记’双重属性。强制征召,纳入‘归墟之眼’勘探突击队。”
他的话音落下,吴玄身下平台所有的束缚瞬间无声解除。但他的自由仅限于这间被高度监控的隔离消毒间。
王震山说完,似乎已经完成了此地的信息采集和指令下达任务,视线不再停留,转身就走。深灰色笔挺的中山装背影消失在门外涌动的白色蒸汽雾团之中。冰冷高效的步伐声迅速远去。
隔离室内一片死寂。
张九溟从阴影里走出来,动作有些迟缓。他慢慢走到陈星月所在的平台边。陈星月似乎陷入了某种更深层次的昏迷或自我保护状态,对外界彻底失去了反应。他默默地看了她几秒,目光极其复杂。然后他伸出手,极其迅速地、几乎是蜻蜓点水般,用指腹在她手腕上那个巨大贯通伤口的生物封套侧面边缘,极其迅速地、极其隐晦地按压了一下!他收回手,指尖似乎粘上了一点微乎其微的……暗红痕迹? 那不是血液,更像是某种……类似干涸血痂脱落边缘的、极其微小的残屑?
他极其自然地、毫无痕迹地收回了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然后,他转向吴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嘴角那一点未能完全擦去的血痕格外刺目。
“听到了?” 张九溟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强行压抑后的疲惫。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正是刚才爆发血光、干扰了医疗臂的那个晶盒,里面的血污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完全干净的透明盒子,表面甚至有些细微的龟裂纹路。他将这个空盒子摊开在掌心,推到吴玄的面前。他没有看吴玄的眼睛,目光却如同沉甸甸的秤砣,压在他胸口位置那小小的焦黑点上。
“你祖父的血……只是门开启时剥落的碎屑。一块……染了锈的钥匙碎片。”
他的声音更低,如同贴着地面滑行的冰风:
“真正的锁……在九渊底下等着吸你的血。要么,你主动踏进去……”
张九溟缓缓抬起头,看向吴玄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煽动,只有沉重的如同冰川般的现实:
“要么,等着无数个冰封废墟从世界的裂缝里爬出来……把你啃得干干净净。”
吴玄感觉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祖父最后按在门缝上那只鲜血淋漓的手再次不受控制地冲击着他的视野!而与此同时,一个更加冰冷、更加沉重的现实压了下来——749局冰冷高效的征召。他们不需要过程,他们要结果。要他这个“钥匙”,去填那个门。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边的寒冷和沉重的宿命感,如同冰冷的流沙,淹没了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