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龟裂盐壳的声音如同碾碎干枯的骨骸。
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黄昏。橘红色的日轮沉向地平线,将无尽的沙丘染上一层粘稠的、带着铁锈腥气的血色。没有风,空气凝固得如同冷却的玻璃,热量仿佛被脚下的黄沙死死锁住,蒸腾的虚幻扭曲景象在远处沙丘线附近晃动。越野车如同金属甲虫,在巨大的、沉默的沙海中孤独穿行,尾部拖出一道迅速被黄沙重新掩埋的辙痕。
车内死寂。
吴玄蜷在副驾驶位置,身体随着车辆在坑洼盐壳地上的颠簸而机械地晃动。他左手手腕被一副特制的、如同古老青铜镣铐般的金属装置紧紧锁住。装置冰冷沉重,外壳布满粗粝的铆钉状凸起和无法理解的阴刻回旋纹路,内部则紧密贴合着皮肤。手腕表面,那个从核心实验室逃脱后就诡异地浮现在皮肤下的暗红色倒三角符号——归墟之眼——此刻清晰地烙印在装置内侧。装置核心一个微小的观察窗内,一滴极其粘稠、如同活物般缓慢蠕动的暗红液体(王震山带来的所谓“生物同步剂”)正悬在中央,与皮肤下的符文遥相对峙。它没有温度,却带来一种缓慢而持续的冰冷侵蚀感,仿佛无数细微的冰针正试图刺入骨髓。
他右手紧握着张九溟扔给他的那本硬皮笔记本。羊皮纸发脆发黄,内页纸张粗糙坚韧,上面是用一种极其特别的靛青色墨水书写的工整小楷。没有时间记录,没有坐标图示,没有地形描绘。只有反复出现、占据了大部分篇幅的四个汉字结构:
“黄
肠
题
凑”
墨色浓淡不一,笔迹工整得近乎刻板,像是无数次临摹的机械重复。每一笔都如同刀刻斧凿,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专注,甚至疯狂。整本笔记如同对一个古代丧葬仪轨名词的疯狂魔怔书写。
张九溟双手紧握方向盘,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被血色黄昏笼罩的单调沙海,嘴角紧抿成一道冷硬的直线。防弹车窗侧光映着他半边脸,鼻梁与下颌的线条绷得如同钢铁。他身上的气息几乎与车内死寂的空气融为一体,压抑得令人窒息。只有吴玄手腕上那冰冷装置内核的细微蠕动声,和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形成单调的应和。
车顶传来一声细微的撞击声。
吴玄无意识地抬眼。布满划痕的车窗顶部有机玻璃上,一只硕大的沙蠓被吸附在那里。它有着油亮的黑褐色甲壳,细长的口器正徒劳地刺向玻璃内部。这本是沙漠最常见的生物,但此刻,吴玄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沙蠓挣扎的口器根部,正无声无息地蔓延开一小片诡异的……冰蓝结晶! 细小的、尖锐的冰棱从它坚硬的甲壳下方穿刺出来!虫子细长的节肢抽搐着,被从内部缓慢冻结!仅仅几秒,一只活生生的沙蠓就在吴玄的眼皮底下,化作了一尊微型的、透着诡异蓝光的沙虫冰雕!随即被车顶气流卷走,消失在血色的沙幕里。
死亡的寂静压得人无法呼吸。
手腕冰冷的装置深处,那滴暗红的“同步剂”如同收到指令般,猛地向内缩紧了一下!针扎般的剧痛再次穿透吴玄的手腕!
他下意识地瞥向车外后视镜。
镜面反射出遥远的地平线尽头。那轮巨大、粘稠的血色落日下方,一辆如同黑色剪影般的重型沙漠改装车,正牢牢地钉在越野车卷起的沙尘柱边缘,像一头匍匐潜行的巨兽,保持着精确到令人心寒的距离。
749局的狗。
“还有……多远?” 吴玄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干裂,像是被砂纸磨过。
张九溟没有立刻回答,似乎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操控车辆上。过了十几秒,他喉结滚动一下,声音低沉得如同砂砾摩擦:“沙丘尽头,三号沙漩点。” 他顿了一下,似乎想补充什么,又强行压了下去,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坐稳。”
话音未落!
张九溟猛地将油门踩到底!狂暴的引擎嘶吼骤然撕破凝固的黄昏!强大的推背感将吴玄死死按在座椅上!越野车如同被激怒的公牛,疯狂向前方的巨大沙丘冲去!
几乎在瞬间!后方那如影随形的黑色剪影瞬间做出反应!引擎怒吼如同惊雷!重型改装车庞大的身躯带着一股毁灭性的气势,掀起恐怖的沙浪飓风,死咬着追了上来!追击者极其狡猾,并不急于靠拢,而是死死咬在侧后方五点钟方向,如同鬣狗般驱赶着猎物向预定的死亡陷阱狂奔!
黄沙被车轮疯狂卷起,拍打在防弹玻璃上噼啪作响,黄昏的光线在弥漫的沙尘中变成浑浊的血雾。
沙丘顶端在视线中急速迫近!
张九溟眼神锐利如鹰,所有感官都凝聚在指尖和前方的地貌上。就在车头即将越过最高点的刹那!
“滋……嘶嘶——喀……”
毫无征兆地!
一阵极其短暂、频率高得超出人耳识别范围、如同刮擦金属片般的锐鸣猛地钻进吴玄的大脑!这不是声音,是某种直接作用于神经系统的尖锐穿刺感!它源于……
吴玄猛地低头!
左手腕上那冰冷沉重的锁具装置内部!那滴一直缓慢蠕动的暗红“同步剂”,此刻如同被无形的钢针疯狂搅动!在狭小的晶体观察窗内骤然爆开一团刺目的暗红色光雾!粘稠的液体仿佛瞬间气化!装置外壳瞬间变得灼热滚烫!仿佛有烧红的烙铁正紧紧箍着他的骨头!剧烈的、混合着灼烧和冻伤的痛苦瞬间让吴玄眼前发黑!他发出一声闷哼,整个人几乎从座椅上弹起!
与此同时!
原本高速追击、如同跗骨之蛆紧贴侧后的黑色改装车……毫无征兆地……失控了!
它的轮胎似乎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抓地力和摩擦力!沉重的车身像一块失控的铁坨,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完全违反物理法则地、以吴玄他们的沙丘顶点为圆心,划出一道向内塌陷的、完美的半圆弧线!不是侧滑!不是翻滚!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牵引着、硬生生从平直追击路径上甩入了沙丘左侧的巨大凹陷!
“轰!!!”
巨大的撞击声和金属撕裂变形的声音在沙丘另一侧传来!大股尘土扬起!
后方致命的威胁……消失了?
“吱——!!!”
刺耳的摩擦和金属扭曲声在张九溟这边响起!越野车冲过沙丘顶点的瞬间,张九溟毫不犹豫地、极其凶猛地将方向盘向右打死!同时猛踩刹车!轮胎在松软的沙面上发出凄厉的摩擦尖叫!巨大的惯性几乎要将整车甩出去!沙丘边缘松散的浮沙如同沸腾般向下塌陷!车身剧烈倾斜!吴玄死死抓住车顶的扶手,感觉自己随时会被甩出车外!
车轮刨开沙壁疯狂减速!最终在几乎翻车的临界点,险之又险地停在了沙丘陡峭坡壁的中段!
沙尘弥漫,引擎喘息着冒出青烟。
车内死一样的安静。只有手腕上灼烫冰针般交替穿刺的剧痛和装置内部暗红雾气嘶嘶蒸发的声音。吴玄剧烈地喘息着,感觉大脑一片空白。他刚才甚至没看清那个沙丘边缘的巨大凹陷是怎么形成的!那个恐怖的甩车失控……是他的同步剂爆炸引发的?那是什么武器?
张九溟猛地推开车门跳了下去,动作迅猛得如同扑食的野兽。他没有看一眼远处那辆几乎嵌在沙丘凹陷里、半被浮沙掩埋的改装车残骸(车内的749局特工显然凶多吉少),甚至没有多看吴玄那冒着诡异热气的左手腕。他的目光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了刚才那辆车失控塌陷的沙漩中心!
吴玄强忍着眩晕和剧痛,捂着滚烫的手腕踉跄着跟下车,走到沙丘边缘。夕阳几乎全部沉没,只留下一线深紫的天光。巨大的沙丘在眼前划出一道陡峭的刃口。就在刃口下方数十米深的地方,一个直径近百米的、深不见底的巨大漏斗状沙漩赫然呈现在眼前!
漏斗的核心漆黑深邃,边缘光滑如镜的沙壁如同被无形水流冲刷千年!漏斗底部的黑暗里似乎有什么巨大的结构若隐若现,但光线太暗,看不真切。沙漩边缘极其陡峭,刚才那辆沉重的改装车就斜斜地嵌在沙壁的半腰上,驾驶舱完全被变形的金属和倾泻下来的流沙掩埋。刚才的撞击似乎引发了一次微型滑坡,更多的沙流正缓缓向底部那个漆黑漏斗滑去。
更让吴玄心惊的是,在那巨大漏斗沙漩靠近顶部的环形沙壁边缘,几样东西被刚才失控车辆的坠落震荡暴露了出来——
一块锈蚀严重、但依稀可见复杂青铜箍嵌痕迹的巨大楠木构件的末端,像一截断裂的巨兽肋骨般斜刺出沙面!
旁边散落着一些巨大的、被风沙打磨成惨白色的方石构件,依稀能看到类似榫卯接口的痕迹!
在最大的一块断裂方石上,覆盖着一层黑色的、如同凝固石油般粘稠干涸的……物质!那绝不是普通的柏油或焦油!它的表面似乎残留着某种人工刮擦、雕刻的痕迹,在残余的微光下折射出阴冷的光泽!像是……某种被强行破坏的防护层?
黄肠题凑?!
吴玄看着这惨烈又诡异的一幕,猛地扭头看向张九溟手里捏着的那本笔记——上面那些疯狂重复的、如魔咒般的“黄肠题凑”……原来指向的是这里?!
张九溟的目光根本没有停留在地上那些巨木巨石上。他如同进入了自己的战场,眼神锐利到近乎残酷,死死盯着那辆正在流沙中缓缓下沉的改装车残骸。他身形急动!如同鬼魅般顺着陡峭的沙壁向下滑去!动作快如猎豹!每一步都精确踩在相对稳固的落脚点!几个呼吸就冲到了那半埋的车辆上方!
他根本不在乎里面是否还有活人!
目标明确!
“哐当!”一声巨响!张九溟用手中的高强度合金冰镐尖暴力砸开变形的车后厢门!车厢内散落着一些标准装备和一只银灰色、异常坚固的合金密码箱。箱子一角已经在撞击中破裂变形,露出一抹幽暗的绿光。
张九溟毫不犹豫,挥起冰镐再次砸下!“咔擦!” 箱盖彻底碎裂!箱内填充的高级缓冲材料暴露出来,几支镶嵌着不同颜色宝石(祖母绿、血珀、月光石)的铜合金钥匙碎片散落其中!钥匙碎片造型奇特古朴,尾部有环形凹槽,显然是整套钥匙的一部分!
张九溟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如同最老练的拆解师,闪电般从一堆碎片里精准地抓起一小块——那是一枚嵌入厚重祖母绿宝石基座的、不足手指长的青铜残件!这残件在破损的箱内光线不足的情况下,散发出极其微弱的、仿佛凝固在宝石内部的暗金色柔光!
他得手的瞬间,根本不看其他价值连城的钥匙碎片!手腕一翻,将那枚镶嵌着暗金祖母绿的铜件死死攥在手心!同时,他猛地抬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沙漩上方弥漫的尘土,精准地投向还呆立在沙丘边缘的吴玄!
“拿着它!用你的血!点在最深的黑油下面!” 张九溟的声音在巨大的沙漩天坑中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急促,如同钢锥刺穿耳膜!“那不是黑油!那是‘烛九阴’睁眼前冻结在门缝上的泪膏!封印它的钥匙只能用血脉点燃!”
吴玄的心脏如同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血?又是血?祖父的血在九渊深处被做成门禁,现在又让他用自己的血去点这个什么烛九阴的泪膏?他看着张九溟手里的那枚铜片,祖母绿中蕴藏的暗金光芒仿佛带着某种邪恶的生命力。
他刚想说什么——
“哔——哔——哔——” 短促尖锐的电子蜂鸣声从吴玄手腕上那沉重的装置内部响起!
是警告!
紧接着,一阵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带着无尽粘稠感的液体流动声从沙漩底部的绝对黑暗中翻涌上来!
“呜——嗡——”
低沉到震碎内脏的、带着冰冷金属感的低沉震荡声从漏斗深处轰然升起!伴随着那声音,沙漩底部那片覆盖着黑色“泪膏”的巨大方石表面……那凝固的黑色粘稠物质正如同苏醒的巨蛇般缓缓蠕动起来! 整个沙漩的空间都在震荡中开始出现一种肉眼可见的、令人绝望的……扭曲虚化!仿佛沙壁的实体结构正在溶解、模糊!
“呜啊……回……回……魂……” 一个极其微弱、仿佛来自九幽黄泉、带着多重诡诞回声的、非男非女的呓语声,毫无征兆地在吴玄的意识深处炸开!
是陈星月的声音!又不是她的声音!冰冷、怨毒、粘稠!
这声音出现的瞬间,吴玄手腕上那冰冷的装置如同被注入了滚烫的岩浆!暗红的符文从皮肤下疯狂凸起!似乎要挣脱金属的束缚!灼烧和冻刺的痛苦瞬间冲破了他忍耐的极限!膝盖一软,他单膝跪倒在滚烫的沙地上!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沙漩底部,那蠕动的黑色粘稠物质表面,无声地……裂开了两道极其细长、弯向内侧的缝隙!缝隙内部,不是岩石的色泽,而是两点缓慢亮起的、散发着粘稠怨毒气息的……猩红竖瞳光芒!
如同……
一双在万古长眠中……被强行惊醒的……邪神的眼睛!
张九溟如同标枪般钉在缓慢下沉的残骸上,攥紧那枚暗金祖母绿铜片,对着踉跄跪地、痛苦不堪的吴玄发出了近乎咆哮的指令:
“血!点下去!没时间了!当它的眼睛睁开!沙海之下……埋着的就不是古墓!是啃噬世界的断链残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