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二天,正午的日头将柏油路晒出扭曲的热浪,程默摘下会议证件塞进西装内袋,混在匆匆的上班族人流里拐进背街。手机店的冷气裹着电子元件的焦糊味扑面而来,他刻意避开监控死角,指节叩在玻璃柜台:"要五个最小容量的U盘。"

"现在都用云盘了,买这么多U盘?"店主嚼着口香糖从柜台下抽出塑料盒,金属U盘在掌心泛着冷光,"现金还是扫码?"

程默数出叠得整齐的现金,每一张都事先在卫生间用吹风机烘干褶皱:"现金。"

"嚯,稀罕。"店主接过钱对着光瞟了眼,"这年头揣现金的比揣金条还扎眼,不是古董商就是怕留痕迹的。"他忽然眯起眼打量程默的西装,"兄弟,做保密工作的?"

程默面无表情地收起找零:"公司搞活动发纪念品。"

"行吧。"店主耸耸肩,在计算器上敲出数字,"现在扫码支付多方便,手指动两下账就清了。您这现金还得一张张数,多麻烦。"

"习惯了。"程默把U盘塞进内袋,转身时听见店主对着对讲机嘟囔:"这年头真有人用现金买U盘......"

躲进商场顶楼的男厕,程默反锁隔间。手机屏幕蓝光映亮他紧绷的下颌,手指悬在"复制"键上方停滞三秒。赵明辉在视频里举杯的画面刺得他眼眶生疼,对方腕间那块名表可以够普通人几年工资了,此刻正随着动作折射出讽刺的光。五个U盘依次闪烁读写灯,仿佛五枚埋进黑暗的定时炸弹。

走出卫生间时,程默决定在这两天将U盘藏好。

玻璃幕墙外的市医院大楼巍然耸立,那里是赵明辉岳父做了半辈子院长的地方;

远方的派出所蓝灯明明灭灭,他却知道报警这条路早已被关系网堵死。县里谁不知道赵老书记的家族有多大!

烈日下,他摸了摸胸口藏着女儿照片的位置,忽然想起笔记本上未完成的公式:复仇倒计时 = 证据完整度 ÷ 风险系数。

第二天,研讨会有点变味了。从早上开始,越来越多的医药代表来到会场“帮忙。”

程默对此见怪不怪,签到以后就退房离开了。当车载导航显示距离下个服务区还有15公里时,程默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会议材料里那些冠冕堂皇的措辞、赵明辉视频里晃动的名表,像无数根细针在脑海里搅动。他猛地打转向灯,轮胎与地面摩擦出刺耳声响,径直拐进了"梧桐岭服务区"。

服务区的水泥地蒸腾着热浪,程默把车停在充电桩旁,后视镜里自己的脸色比西装还灰沉。便利店冰柜前,他抓起罐啤酒又放下,最终只买了包薄荷糖。撕开包装时,糖纸内侧印着的"阖家团圆"字样刺得他喉头发紧——上回全家扫墓,女儿还踮着脚往爷爷奶奶坟前摆水果。

蹲在公共厕所的隔间里,程默盯着手机通讯录里"老家村委会"的号码。金属门锁突然发出咔嗒轻响,他瞬间屏住呼吸。直到脚步声远去,才颤抖着按下拨号键:"王叔,我是程默。村西头老坟地......最近有人去过吗?"得到否定答复后,他盯着掌心被汗水洇湿的硬币,忽然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帮我备点香烛纸钱,半小时后到。"

再次发动汽车时,程默关掉了车载定位。导航仪仍在固执地重复"前方掉头",他却猛地掰下后视镜,任由风灌进车窗。后视镜里最后闪过服务区的标牌,那个被他揉成团扔进垃圾桶的薄荷糖包装纸,正静静躺在赵明辉视频截图的复印件上。

一个小时后,村口老槐树的影子斜斜扫过挡风玻璃,程默把车停在荒草丛生的晒谷场。记忆里总系着蓝布围裙的母亲,会从树下那排青砖房里探出身来。如今墙面爬满青苔,铁锁锈迹斑斑,像极了他藏在西装内袋里,那张泛着潮气的全家福。

王叔正蹲在老槐树下抽旱烟。听见引擎声,老人颤巍巍扶着树干起身,浑浊的眼睛盯着车窗摇下后露出的那张脸:“小默?你咋突然......”

“王叔。”程默扯松领带,后颈还沾着高速路上的浮尘。他瞥见老人脚边放着捆好的黄纸,喉头滚动了一下,“您腿脚不好还特意跑一趟,该我去您家拿的。”

“说啥胡话。”王叔把香烛塞进他怀里,烟袋锅子在鞋底磕了磕,“你爸走前攥着我的手,说最放心不下你。昨儿夜里我梦见你妈站在晒谷场,今早眼皮就直跳......”

老人突然凑近,布满皱纹的手抓住他袖口,“城里是不是出事儿了?”

程默浑身绷紧,西装内袋的U盘硌着肋骨。他强扯出个笑:“就是想爸妈了。”

“别硬扛。”王叔从褪色的中山装口袋掏出个油纸包,“你婶腌的咸鸭蛋,我偷偷藏了几罐。”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发亮,“村后头老井还能用,要躲风头......”

“王叔!”程默后退半步,惊觉自己反应过激,“我就待一会儿。”他攥紧香烛转身,听见身后传来长长的叹息,混着烟的呛味在风里散开。

程默抱着香烛纸钱穿过齐腰高的玉米地,露水浸透了裤脚。坟前的野草已被王叔清理干净,新培的黄土上零星撒着野菊花。

他蹲下时,西装下摆扫过墓碑上斑驳的青苔,"程远山 李桂兰"六个字在暮色里泛着冷光。记忆突然翻涌,七岁那年的雨幕中,父亲咳着血蜷缩在医院走廊的景象与眼前的墓碑重叠——那是肺癌晚期的最后时刻,父亲用布满针眼的手摸他的头,说"要好好读书"。

打火机的火苗第三次才舔着黄纸边缘。火焰腾起的瞬间,热浪扑面而来,映得他瞳孔发红。纸钱蜷曲成灰,化作黑色蝴蝶在空中打转,恍惚间又看见九岁那年,母亲化疗后稀疏的白发在枕头上散落,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别让自己吃亏"。

"爸、妈,林桐出轨了。"他盯着跳跃的火光,喉结滚动,"那个男人有权有势。"

风掠过坟头的野蒿,沙沙声里仿佛传来母亲纳鞋底的窸窣。程默从内袋掏出那张边角起毛的全家福,妻子林桐的笑容被火光照得忽明忽暗,突然就和母亲插着鼻饲管的苍白面容重叠。

啤酒罐被捏得发出刺耳的变形声,铝皮划破掌心渗出血珠。"你们走后,我拼命读书、拼命工作,就想活成你们期待的样子。"

他把照片轻轻放在墓碑前,灰烬突然卷上半空,糊住了林桐的脸,"我不会像年轻时那样冲动。这辈子拼命打拼的东西,不会为了她毁于一旦。"

"我只要安安稳稳离婚,开始新的生活。"他将撕碎的离婚协议书残片投入火中,纸页在烈焰中蜷成黑蝶。

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啼叫,惊起一群乌鸦,黑压压的翅膀遮蔽了半边天空,就像当年殡仪馆外那片怎么也散不去的乌云。

程默将最后一捧纸钱撒进火堆,直到余烬彻底冷却。他起身拍打裤腿上的泥土,西装沾着野菊花的碎瓣,在暮色里泛着微弱的金芒。坟前新埋的U盘被黄土压实,像一颗沉默的种子。

走出玉米地时,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正被夜色吞噬。村口老槐树下,王婶佝偻着背往井台走去,竹篮里的青菜叶子还挂着水珠。"小默啊,"她颤巍巍地唤住他,浑浊的眼睛扫过他紧绷的下颌,"在城里要是累了,就回来住些日子。"

程默挤出个笑,喉间像塞着坟前的枯草。记忆突然闪回十二岁那年,也是这样的傍晚,他攥着母亲临终前缝的布书包,在老槐树下等了三个钟头,等来的却是村长摇头叹息的模样。此刻月光爬上槐树的枝桠,树影在地上织成破碎的网。

小车停在村道尽头。程默发动引擎时,后视镜里晃过一抹熟悉的碎花裙——那是林桐去年生日穿的款式,曾在婚礼上轻盈地旋过他的手背。轰鸣声惊飞了电线杆上的麻雀,他猛踩油门,卷起的尘土模糊了村口"欢迎返乡"的褪色标语。

盘山公路蜿蜒如蛇,车灯切开浓稠的夜色。路过山腰废弃的砖窑时,程默忽然想起九岁守灵那晚,他蜷缩在堂屋角落,听着道士敲锣打鼓的声响,看着父亲遗照上永远凝固的笑容。此刻轮胎碾过碎石的脆响,与当年棺木落地的闷响,在耳畔诡异地重叠。

后视镜里,村庄的灯火渐成几点星火,最终隐没在山峦褶皱里。程默扯开衬衫领口,脖颈沁出的冷汗混着坟前的露水,顺着脊梁滑进后腰。车载广播突然跳出尖锐的电流声,像极了母亲临终监护仪发出的长鸣。他猛地关掉开关,一路上,只有车轮与柏油路面的摩擦声,单调地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