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水。
一滴,两滴,顺着炭痕缓缓流下来,像泪,又像血泪混着灰。
滴在焦土上,嗤地一声,冒起一缕白烟。
我愣住。
死人写的字,会流泪?
心口猛地一撞。
我咬破右手拇指,血珠涌出,滴进墙角的炭灰里。
搅匀。
血混炭,黑里透红,像活的心跳。
我用指头蘸着这血灰,在墙上重写:
今日生。
这一次,字迹深陷进砖缝,风吹不散,雨打不掉。
连火都烧不灭。
恰在此时,一缕月光从破屋顶的窟窿漏下来,不偏不倚,照在那三个字上。
它们竟泛起光。
不是火光,不是鬼火,也不是磷火那种阴森的绿。
是……活的光。
温的,稳的,像刚从人心里捧出来的一捧暖。
我盯着那三个字,喉咙发紧,像被什么堵住了。
十三年,我没跟活人说过整句。
话一出口,不是骂,就是躲。
可现在,我对着那口焦黑的棺材,哑着嗓子,轻得像怕惊了魂:
“先生……”
“你说……我能活吗?”
棺材没响。
风也没响。
连乌鸦都噤了声。
可那行血字,在月光下,
微微发烫。
我迟疑着伸手去摸。
指尖刚触到墙面,
烫得我一颤。
不是幻觉。
是真的。
我缩回手,低头看自己满是冻疮、烫疤、裂口的手掌。
忽然笑了。
笑得肩膀发抖,笑得眼泪滚下来,砸在灰地上,“嗤”地一声,竟也冒起白烟。
原来……
死人,比活人更信我。
我慢慢把那半本书贴在胸口,焦纸贴着皮肉,竟不觉得烫了。
反而像揣着一颗刚停跳的心,还在温着。
远处,村口传来鸡鸣。
第一声,怯怯的,像试探这夜还黑不黑。
我站起身,拍掉裤腿上的灰。
义庄塌了一半,但墙还在,字还在,书还在。
我弯腰,从废墟里捡起一根没烧尽的木条,又撕下衣角,裹住书页。
天快亮了。
我不等太阳。
我要走。
不是逃。
是去活。
临出门前,我回头看了眼那行血字。
月光已淡,可字还在发光。
我轻声说:“先生,我带‘生’字走了。”
风忽然动了。
吹过断梁,吹过焦棺,吹过墙上的字。
像一声叹息,又像一句应允。
我迈步,走出义庄。
身后,灰烬里,那三个字静静发着光,
照亮我脚下的路,
哪怕只一寸。
3
天刚蒙亮。
霜气浮在枯草尖上,白茫茫一片,像大地盖了层薄寿衣。
我砍了块杉木板,从义庄后头倒伏的老树上劈下来的,木纹直,不裂。
用烧火棍在石头上磨平,磨得掌心起泡,泡破了又结痂。
然后刻字。
手抖,刀歪。
“有难者,可求。”
五个字,刻了半个时辰。
指甲劈了,翻卷着渗血;指腹全是木刺,扎得发麻,一碰就钻心地疼。
可我不停。
每一刀下去,都像在剜自己心里的锈。
剜掉“灾星”,剜出“人”。
我把它钉在义庄门框上。
钉子是捡的棺材钉,锈得发红,沾着陈年尸土。
敲一下,震得虎口裂开,血混着锈屑往下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