钉完,我站远看。
字丑,歪歪扭扭,像蚯蚓爬过泥地。
但看得清。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向活人伸手。
不是乞,不是躲,是说:若你难,可来找我。
村里人看见了。
没靠近。
只在百步外站成一圈,像围坟,又像围猎。
有人啐:“灾星又搞邪术!”
有人笑:“求?求谁?求阎王收你?”
还有孩子被娘一把拽走,捂着眼骂:“别看!看了夜里做噩梦!”
我没理。
回柴棚睡了。
那棚子漏风,草席下垫着半块棺材板,是我从火场里扒出来的。
梦里,听见哭。
不是我的。
是个女人的哭,断断续续,像从井底传来。
我伸手去拉,却只抓到一把灰。
天亮,我被臭味熏醒。
腥,臊,带着毛发焦糊味,狗血。
还混着硫磺和鸡屎,是道士常用的“破秽”之物。
我冲出门。
木牌上,“求”字被人用尖石刮掉一半,又用狗血涂改成“咒”。
血还没干,黏稠发黑,往下淌,滴在门槛上,“嗤嗤”冒白烟,像烧红的铁落进雪里。
我低头看自己左臂。
昨夜刻字时,不小心划破的“救”字疤,竟黑了。
肿得发亮,皮下像灌了墨,一碰就渗出黑水,淌到手腕,滴在地上,也冒烟。
疼?疼得像有虫在骨头里钻,啃髓吸魂。
村口已围了三户人家,哭嚎震天:
“棺材少年钻我梦!掐我脖子!”
“他说要收我全家阳寿!”
“快请道士!他挂牌是招魂!引阴兵进村!”
道士来了。
黄袍,桃木剑,腰间挂七枚铜铃。
他绕我三圈,撒符,念咒,最后指着我,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钉:
“此子行善,实为炼阴丹。假借救人之名,采活人阳气,养己阴魂。牌不拆,村必绝!”
人群炸了。
“拆!烧了它!”
“烧死他!别让他再害人!”
我走过去。
没人拦我。
他们怕我碰他们,怕我一碰,阳寿就少十年。
我站在木牌前。
举起左手。
溃烂的手掌,黑水淋漓,却稳稳按在那个“咒”字上。
血混着脓,印出一个完整手印。
盖住那个“咒”。
我舀起一瓢井水,从头顶浇下。
水冷得刺骨,牙打颤,骨头缝里都结了冰。
可我挺直背,对着初升的太阳,嘶声说:
“今日……挂牌。未咒人。”
话音落。
手臂溃烂处,动了。
不是幻觉。
是肉。
新肉。
粉红,嫩,像刚剥壳的蛋,从黑腐深处钻出来,一寸寸顶开死皮。
围观的人突然静了。
连哭嚎的妇人都捂住了嘴。
道士后退一步,手中符纸“啪”地掉在地上,被风吹得打转。
我低头看手印。
血干了,黑红,像一枚印章。
盖在“咒”上,
竟把那“口”字旁压成了“又”,
“咒”字残形,反似“求”。
风忽然停了。
阳光落在手印上,暖得发烫。
远处,村口的老槐树上,一只乌鸦“呱”地叫了一声,振翅飞向天边。
我慢慢收回手,转身回义庄。
身后,无人追,无人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