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钉完,我站远看。

字丑,歪歪扭扭,像蚯蚓爬过泥地。

但看得清。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向活人伸手。

不是乞,不是躲,是说:若你难,可来找我。

村里人看见了。

没靠近。

只在百步外站成一圈,像围坟,又像围猎。

有人啐:“灾星又搞邪术!”

有人笑:“求?求谁?求阎王收你?”

还有孩子被娘一把拽走,捂着眼骂:“别看!看了夜里做噩梦!”

我没理。

回柴棚睡了。

那棚子漏风,草席下垫着半块棺材板,是我从火场里扒出来的。

梦里,听见哭。

不是我的。

是个女人的哭,断断续续,像从井底传来。

我伸手去拉,却只抓到一把灰。

天亮,我被臭味熏醒。

腥,臊,带着毛发焦糊味,狗血。

还混着硫磺和鸡屎,是道士常用的“破秽”之物。

我冲出门。

木牌上,“求”字被人用尖石刮掉一半,又用狗血涂改成“咒”。

血还没干,黏稠发黑,往下淌,滴在门槛上,“嗤嗤”冒白烟,像烧红的铁落进雪里。

我低头看自己左臂。

昨夜刻字时,不小心划破的“救”字疤,竟黑了。

肿得发亮,皮下像灌了墨,一碰就渗出黑水,淌到手腕,滴在地上,也冒烟。

疼?疼得像有虫在骨头里钻,啃髓吸魂。

村口已围了三户人家,哭嚎震天:

“棺材少年钻我梦!掐我脖子!”

“他说要收我全家阳寿!”

“快请道士!他挂牌是招魂!引阴兵进村!”

道士来了。

黄袍,桃木剑,腰间挂七枚铜铃。

他绕我三圈,撒符,念咒,最后指着我,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钉:

“此子行善,实为炼阴丹。假借救人之名,采活人阳气,养己阴魂。牌不拆,村必绝!”

人群炸了。

“拆!烧了它!”

“烧死他!别让他再害人!”

我走过去。

没人拦我。

他们怕我碰他们,怕我一碰,阳寿就少十年。

我站在木牌前。

举起左手。

溃烂的手掌,黑水淋漓,却稳稳按在那个“咒”字上。

血混着脓,印出一个完整手印。

盖住那个“咒”。

我舀起一瓢井水,从头顶浇下。

水冷得刺骨,牙打颤,骨头缝里都结了冰。

可我挺直背,对着初升的太阳,嘶声说:

“今日……挂牌。未咒人。”

话音落。

手臂溃烂处,动了。

不是幻觉。

是肉。

新肉。

粉红,嫩,像刚剥壳的蛋,从黑腐深处钻出来,一寸寸顶开死皮。

围观的人突然静了。

连哭嚎的妇人都捂住了嘴。

道士后退一步,手中符纸“啪”地掉在地上,被风吹得打转。

我低头看手印。

血干了,黑红,像一枚印章。

盖在“咒”上,

竟把那“口”字旁压成了“又”,

“咒”字残形,反似“求”。

风忽然停了。

阳光落在手印上,暖得发烫。

远处,村口的老槐树上,一只乌鸦“呱”地叫了一声,振翅飞向天边。

我慢慢收回手,转身回义庄。

身后,无人追,无人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