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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一年冬,祁州下了场罕见的大雪。褚韶中裹紧了洗得发白的棉袍,刚把迟春堂分号的门板上了半扇,就听见巷口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伴着一阵压抑的咳嗽。他抬眼望去,雪雾里立着个单薄的身影,蓝布棉袄上落满积雪,头发沾着冰碴,正是半个月前被陈家宗族赶出来的宋萍。
“宋二奶奶?”褚韶中愣了愣,连忙放下门板迎上去。宋萍的脸冻得青紫,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怀里紧紧揣着个布包,那是她从陈家带出的唯一物件——当年和褚韶华同一天嫁进陈家时,韶华送她的半盒胭脂。
三天前,褚韶中刚从上海回来。褚韶华在法租界的迟春堂早已声名鹊起,特意托他回来打理祁州分号,临走前反复叮嘱:“二弟妹要是落了难,你务必多照拂。”那时他只当是嫂子体恤旧人,却没想到宋萍的处境会窘迫到这般地步。
把人让进店里,褚韶中倒了杯热茶递过去。宋萍捧着茶杯的手不住发抖,茶渍洒在衣襟上,她慌忙用袖口去擦,动作里还带着在陈家养成的小心翼翼。“褚先生,我……我实在没处去了。”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娘家把我赶出来,说我是丧门星……”
褚韶中看着她冻得红肿的手指,想起嫂子说过的话:“二弟妹这辈子太苦,嫁错了人,又没个撑腰的。”他沉默片刻,指了指里间的小隔间:“您先在这儿住下吧,正好缺个帮着拾掇药材的人,工钱按规矩给。”
宋萍猛地抬头,眼里涌出泪水,又慌忙低下头去擦:“我……我什么都不会,只会洗衣做饭。”
“药材不用您懂,帮着扫扫灰、晒晒药就行。”褚韶中避开她的目光,转身去整理药柜,“雪停了我再给您添床被子。”
隔间里没有窗,只有一盏煤油灯昏黄的光。宋萍打开布包,看着那盒早已凝固的胭脂,忽然想起新婚那天,褚韶华穿着红嫁衣,笑着把胭脂塞给她:“以后咱们就是姐妹,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你。”可后来她还是被陈二顺打,被婆婆骂,甚至帮着二顺关过韶华,想起这些,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夜深时,褚韶中听见隔间传来压抑的哭声。他想起自己的媳妇周燕,尖酸刻薄,被小白脸骗走了,还说他守着个破药铺混日子。他摸出怀里的怀表,那是父亲留下的遗物,表盘上的指针滴答作响,像是在数着这世间的苦楚。
宋萍在迟春堂住下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祁州城。有人说褚韶中捡了个丧门星,也有人说宋萍是看上了迟春堂的家业。这些闲话顺着门缝飘进店里,宋萍听见了,就把头埋得更低,手里的活计做得更勤。
褚韶中从不在意这些。他发现宋萍虽是旧式女子,却异常细心。药材分类从不出错,账目记得清清楚楚,就连药柜上的铜环,每天都擦得锃亮。有次他得了风寒,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宋萍端来一碗生姜红糖水,还熬了软糯的小米粥,比亲媳妇待他还尽心。
“褚先生,您把这药喝了吧,是按嫂子教我的方子抓的。”宋萍把药碗递过去,眼神里带着怯意。褚韶中看着她,忽然想起韶华说过宋萍识字不多,却愿意学东西。他接过药碗,温热的药汁滑进喉咙,竟比往常喝的药少了些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