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红楼坐落在京城西市最繁华的街巷深处,即便是在午后,朱漆大门前依旧车马不绝,莺声燕语隐约可闻,只是门前悬挂的素白灯笼和紧闭的正门,无声地宣告着这里不久前曾发生的惨剧。
苏檀一行人并未走正门,而是绕到后巷一处僻静的角门。早有当地坊正和两名京兆府的差役战战兢兢地候在那里,见到苏檀腰间的鎏金令牌,立刻躬身行礼,不敢多问,手脚麻利地打开了门锁。
一股混合着脂粉香气、酒气、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淡淡血腥和腐败气味的复杂气息,随着角门的开启扑面而来。凌云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作为一名前法医,他对这种“命案现场”特有的气味再熟悉不过。
“苏大人,现场……现场还保持着原样,按您的吩咐,没人动过。”坊正的声音带着颤抖,显然对这座出了命案的青楼充满恐惧。
苏檀微微颔首,率先迈入。两名镇魔司侍卫紧随其后,一左一右将凌云“夹”在中间,也跟了进去。角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市井喧嚣。
楼内光线昏暗,所有的窗帘都紧闭着,只有几盏长明灯在角落里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将偌大的厅堂映照得影影绰绰。华丽的丝绸幔帐、精致的雕花家具依旧,却蒙上了一层死寂的灰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繁华落尽后的凄凉和阴森。
“花魁如烟的房間在楼上。”苏檀言简意赅,径直走向楼梯。
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凌云一边走,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地面铺着厚厚的地毯,虽然积了灰,但似乎……过于干净了?没有明显的拖拽或搏斗痕迹。
来到三楼最深处一间房门外,京兆府的差役用钥匙打开了铜锁。一股更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涌了出来。
房间极为宽敞奢华,珠帘绣幕,熏香炉冷寂,但一切华美都被地面中央那一大块已经变成深褐色的、轮廓模糊的血迹所打破。血迹边缘不规则,渗透进了名贵的波斯地毯,形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污渍。家具摆放略显凌乱,梳妆台上的胭脂水粉打翻了一些,一支金步摇掉落在角落。
“尸体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苏檀站在门口,并未立刻进入,目光冷静地扫过整个房间,“被利刃割喉,失血过多致死,发现时已死亡超过四个时辰。”
凌云没有急着进去,而是站在门口,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由远及近,由上至下,系统地扫描着整个现场。他的表情变得异常专注,那种玩世不恭的神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专业和锐利。
两名侍卫守在门口,看着凌云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这死囚,到了这种地方,怎么像回了家一样?
苏檀也注意到了凌云的变化,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良久,凌云才深吸一口气,迈步跨入房间。他的脚步很轻,几乎是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避开地面的血迹和可能存在的痕迹区域。他先是沿着房间边缘走了一圈,观察墙壁、门窗是否有破损或异常痕迹。
然后,他停在了那摊最大的血迹前,蹲下了身子。这个动作让两名侍卫瞬间紧张起来,手按上了刀柄。
凌云却恍若未觉,他凑近那摊血迹,仔细观察其颜色、形态、边缘和喷溅方向。他甚至从怀里(那身干净囚服唯一的口袋)摸出一小块干净的布片(不知何时准备的),小心翼翼地蘸取了一点血迹边缘的干涸样本,凑到鼻尖闻了闻。
“血液凝固形态符合动脉破裂喷溅特征,但二次叠加痕迹明显,这里不是第一现场,至少不是唯一的出血点。”他低声自语,用的是只有自己能听清的音量。
接着,他的目光投向血迹周围的地毯。他几乎是趴在了地上,侧着头,让视线与地面平行,逆着光线仔细观察地毯的绒毛倒伏方向和一些极其细微的颗粒物。
“足迹模糊,被清理过……但这里,有非地毯材质的纤维,颜色……靛蓝,质地粗糙,像是某种工役或低等仆从的衣物纤维。”他用手指极其小心地捏起一根几乎看不见的细丝。
苏檀的眉头微微蹙起。京兆府的杵作也来过,只确认了致命伤和大致死亡时间,何曾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
凌云又移动到梳妆台前,看着那支掉落的金步摇。“掉落位置不自然,像是被碰落,而非挣扎中扯落。台面水粉泼洒方向……主要朝向内侧,像是被人从后面撞到?”他模拟了几个动作,摇了摇头。
最后,他走到窗前。窗户紧闭,插销完好。但他注意到窗棂的缝隙里,似乎有一点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泥渍,与房间内的血迹颜色略有不同。他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刮下一点点,放在掌心捻开,又闻了闻。
“这泥渍……含铁量很高,还有一股……极淡的硫磺味?”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这可不是醉红楼该有的东西。”
做完这一切,凌云才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看向一直沉默注视着他的苏檀。他的脸上恢复了那种略带戏谑的表情,但眼神依旧清亮。
“苏大人,”他开口道,“现场保护得还算马马虎虎,不过,取证手段太原始了,遗漏了至少七成有用的信息。”
苏檀目光锐利:“哦?你看到了什么?”
凌云笑了笑,开始了他“科学入门”的第一课:“首先,如烟姑娘很可能不是在梳妆台前被杀的。根据血迹形态学……呃,就是血迹喷溅的样子,”他意识到术语问题,赶紧改口,“主要出血点应该在房间中央偏右的位置,那里血迹最厚,渗透最深。梳妆台附近的血,是后来溅过去或者被带过去的。”
他走到房间中央,指着一处:“凶手是从这个方向,用利器,大概率是匕首,一刀割喉,动作干净利落,是个老手。如烟当时可能是站着,或者刚刚起身。”
“其次,”他拿起那根靛蓝色纤维,“有这个纤维的人,在案发后到现场被封锁前,进来过,而且靠近过尸体。这人要么是凶手同伙,要么是……最早发现尸体的人之一?”
“第三,”他指着窗棂上的泥渍,“这泥巴很特别,不是京城常见的土。我怀疑凶手或者某个关键人物,是从窗户进来的,或者离开时碰擦了窗户。当然,窗户锁着,可能是故布疑阵。”
他侃侃而谈,每一句都基于细致的观察和严密的逻辑推理,听得那坊正和京兆府差役目瞪口呆。这哪是死囚?这比衙门里最老练的杵作还厉害!
苏檀心中更是波澜起伏。她强压下震惊,冷声问:“这些……你是如何得知的?血迹形态学?纤维分析?这些名词,本官从未听闻。”
凌云早就准备好了说辞,他耸耸肩,露出一副“这很简单”的表情:“家传的一些小伎俩罢了,祖上曾有人精于刑名之道,留下几本杂书,里面记载了些许勘验之术,称之为‘微痕鉴真术’。无非是观察入微,逻辑推演而已,不值一提,不值一提。”他把现代法医学知识,一股脑推给了莫须有的“祖传秘术”。
家传秘术?苏檀自然不信。但眼下,凌云的这套“秘术”显然极其有用。她不再纠缠来源,追问道:“依你之见,接下来该如何?”
凌云胸有成竹:“首先,需要‘显影术’。”他看向苏檀,眼神认真,“大人,能否找来一些……新鲜的猪血或者鸡血?再要些醋和一种叫‘蓝矾’的矿石粉末?”
“你要这些何用?”苏檀蹙眉。
“嘿嘿,”凌云神秘一笑,“家传秘法,可以令潜藏的血液痕迹无所遁形!说不定,能找到被清理过的血脚印或者凶手擦拭凶器的痕迹呢?这叫……‘鲁米诺反应’的古代平替版!”
鲁米诺?苏檀和侍卫们再次一脸茫然。
凌云心里偷笑,表面却一本正经:“总之,大人信我一次。若能找到更多痕迹,或许就能锁定真凶的体型、行动路线,甚至……他可能受伤留下的血迹!到时候,只要对比一下DNA……呃,就是血脉印记,就能让他原形毕露!”
DNA?血脉印记?苏檀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了。这个从死牢里捡回来的“协查员,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不可思议的秘密?
她深深地看了凌云一眼,眼中审视之余,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真正意义上的……重视。
“准了。”苏檀对身后侍卫吩咐道,“按他说的去准备。”
“是!”侍卫领命而去,看凌云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怪异。
凌云则搓了搓手,看着眼前的案发现场,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好久没有这种“上班”的感觉了!虽然工具简陋了点,但对手似乎也不怎么高明。
这桩花魁碎尸案,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