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面试当天,黄浦江上的薄雾还没散去,老钟久违地做了回贼。
这贼当得名不正言不顺,因为过去的一周里,小明给阿平鞍前马后,还无微不至地照顾病号叔叔的生活起居,忙成了陀螺,仍毫无怨言。
但钟文舒隐隐感到,事情在超脱自己控制,就这几天功夫,陈奕明已经在沪华混了脸熟,甚至职场新人最怵的应酬社交也应付自如,还借着酒局开始和沪华中层领导交际,甚至打听到了他正在考虑的转型策划。
这样下去,岂不是引狼入室?钟文舒终于坐不住了。
他蹑手蹑脚,像个潜入敌营的蹩脚特务,溜进了陈奕明的房间。小明仍在熟睡,枕边除了他幼时那几只娃娃,就是那只崭新的、吵死人的电子闹钟。此时正闪着幽幽的绿光,显示着“05:30”。
钟文舒嘴角勾起一丝得逞的坏笑,手指飞快地戳向“取消闹铃”键,动作带着点恶作剧的兴奋和隐秘的期待——等这小子面试迟到,看他还怎么进沪华。
他想象着陈奕明手忙脚乱冲进办公室的狼狈样,心里那点偷鸡不成蚀把米的闷气才稍稍顺了些,可转眼又有些不忍。
小明从小就是品学兼优的模范生,让他受丢这样的脸,会不会……算了,就这一回,最后一回。
“小……小叔……”
两声黏黏糊糊的梦话,惊得心虚的钟总身形一颤,再往后,手就被梦中的小明拉住了。
青年声若游丝,“您……醒一醒……”
钟文舒小心翼翼地回握住他的手,将那指节连着指甲一个个掰开,腹诽道,“我倒是醒着,你现在醒一醒才是出大问题。”
“不要走……看看我……”
……?
还没完了怎么回事?
就在钟文舒快要以为这小子醒着,竟然敢耍他时,小明紧蹙的眉心像一道闪电,倏地将他带回了病床前,那半年多的生死相依——他梦到的,居然是自己生死一线的旧事。
他咬紧牙关,强压下心头的不舍,默念着爱之深则计之远,逼自己离开了陈奕明的房间。钟总躺回床上,翻来覆去都是愧疚不安,睡了个浑浑噩噩的回笼觉。
然而,当钟文舒顶着一头乱发,哈欠连天地晃悠到餐厅想叫阿平时,预想中的鸡飞狗跳并未出现。厨房里飘出小米粥特有的温润香气,混合着一点红枣的甜腻。陈奕明已经穿戴整齐,白衬衫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他正背对着门口,专注地将一块煎得恰到好处的蛋包吐司乘进洁白的骨瓷碟里。
“小叔,早。”陈奕明闻声回头,笑容清爽干净,眼神清澈得仿佛能映出钟文舒脸上那一闪而过的错愕。“我熬了点红枣枸杞小米粥,煎了个吐司,您趁热吃,对胃好。”
钟文舒嘴角抽搐一下,“你就起来了?”
“在美国的时候总睡不着,就起来晨跑,现在这个点自己就醒来了。”他凑近了一些,搅动汤勺的动作像是要和前几日病床前伺候那样喂过来,随后又意识到不对,只是将粥放在餐桌上。
钟文舒盯着那碗氤氲着热气的粥,再看看陈奕明精神奕奕、毫无倦容的脸,一股无名火“噌”地就冒了上来,混合着计划落空的憋闷。
这小子是铁打的吗?关掉闹钟还能准时醒?
他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只能从鼻子里哼出一个模糊不清的音节,算是回应,“嗯……”
陈奕明莞尔一笑,“您当兵的时候不也这样教我们么?早睡早起,锻炼身体,勤俭节约,艰苦奋斗……我这些年,一直记着。”
钟文舒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没想到当年喋喋说教被大侄子记下来了,如今坏了自己的好事。但看着陈奕明领口的汗珠,气又不自觉消了大半。
半晌,他和粥里自己的倒影大眼瞪小眼半天,一饮而尽。
阿平开车候在门口,还感叹大哥起得比平日早,被郁闷的钟总一眼瞪了回去。
三人一道进了公司。
钟文舒刚进办公室,一个内线电话打到销售部主管老张那儿,声音压得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老张,新来的那个陈助理,对,就是陈奕明。我看他简历写得天花乱坠,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把‘惠安百货’那个积压库存的烂摊子丢给他,今天下班前给我解决方案!……对,就现在!不用特殊照顾!”
钟文舒想象着陈奕明面对那堆陈年旧账、刁钻客户焦头烂额的样子,心里总算找回点平衡。他坐回宽大的皮椅,接过阿平倒的茶,开始处理这些天积压的公务。
才是金秋十月,离年底还有段时间,但沪华在争取承办行业年会,已经准备了三四个方案。上海工商会每年有一次集会,承办过的几个企业都是行业龙头,对沪华而言意义匪浅,他带着阿平跑了许多关系。
他在日程表上找出几个空档,盘算着找由头组局应酬,可一想到又要见到杨硕那孙子,甚至要和颜西华对上,钟文舒烦得像见了一屋子蟑螂和耗子四处乱爬,仿佛吸进肺里的都是病毒。
林敬那边还没有动静……其实也才过了一个礼拜,可有了希望以后的等待,每一秒都那么漫长煎熬。
接近午饭时间,他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起身,装作不经意地踱步到面向公共办公区的百叶窗前。手指轻拨开一道细微的缝隙,眼睛凑上去,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找到了——
陈奕明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愁眉苦脸。他正坐在工位上,脊背挺直,面前摊开几份文件,神情专注而沉稳。他似乎刚和旁边一位资深业务员低声交流完什么,对方脸上竟带着几分赞许的神色点头离开了。钟文舒眉头拧成了疙瘩,这小子……难道真能搞定?
属泥鳅的吧,滑不溜手还挺能钻!怎么就逮不住呢!
就在他眯着眼,试图从陈奕明敲击键盘的节奏里判断进展时——仿佛心有灵犀一般,陈奕明毫无预兆地抬起头,精准地、毫无偏差地,透过那道狭窄的百叶窗缝隙,直直地望了过来!
那目光平静,了然,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像束精准的探照灯,瞬间穿透了百叶窗的伪装,将钟文舒钉在原地。
“臭小子……”钟文舒心头一跳,强压下被抓包的尴尬,面上却不动声色。他顺势“哗啦”一声彻底拉开百叶窗,迎着员工们此起彼伏的“钟总好”和鞠躬,清了清嗓子,背着手,煞有介事地踱进工作间,开始了每日的“巡视”。
沪华的办公区泾渭分明。楼下三分之一是埋头画图、调试的技术员,空气中弥漫着松香和焊锡的味道;三分之一是电话不断、步履匆匆的业务骨干,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剩下的那拨人,则是前朝遗老,此刻正优哉游哉地围坐在一起,茶杯里袅袅升起热气,报纸翻得哗哗响。
见了他踱步过来,也不过是眼皮抬了抬,老神在在地翘起二郎腿,其中一位甚至慢悠悠地摸出烟盒,熟稔地递过来一支:“钟总,来一根?”这副做派看得钟文舒心头火起,却又不好当场发作,只得冷着脸摆摆手。
他记得就是这货,干出订了个没空调餐馆,害他们几个大老板西装革履大汗淋漓聊百万案子的蠢事,这人怎么还在公司?
实习生没有正式办公室,只有开放式工位,陈奕明和晓雯他们四个人用一张书桌,复印整理的文件堆得山高,脖子上实习的工牌绳都汗湿了。
但陈奕明的那块区域,桌上文件摆得井井有条,摊开的策划书上做好了亮色索引标记,看样子,竟是已接近尾声。
他本人则像没被刚才的插曲影响分毫,见钟文舒走近,便从容起身,拿起桌上几页纸:
“钟总,‘惠安’积压库存的初步解决方案我整理了个框架,核心是‘以旧换新+捆绑促销’。”陈奕明的声音清晰沉稳,递过文件,“主要思路是:利用沪华原有的维修网络,回收永辉积压的同类型老旧电器,哪怕不是沪华品牌,也给予一定折旧补贴。消费者凭旧机购买沪华指定的新款产品,尤其是我们库存压力也大的品类,即可享受阶梯式折扣。同时,捆绑销售滞销的小家电作为赠品,清理库存的同时,拉动主产品销售。”
钟文舒神色微动……不可否认,这会有一定成效,尽管不算太新颖,但陈奕明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做出反应,设计出价格阶梯,足以见其功底。
“这只是个应急方案,”陈奕明目光坦然地迎上钟文舒审视的眼神,接着抛出后手,“更深层看,‘惠安’的积压只是沪华结构性问题的缩影。我在整理资料时发现,我们目前的产品线过于依赖传统渠道和低端走量,抗风险能力弱,利润空间也被挤压。我觉得……”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果然等到钟文舒眼中一闪而过的急迫,“说下去。”
这正是困扰沪华多年的难题,哪怕他小范围改革,疏通关系,也迟迟没有从根基上解决。
“我需要时间做一份详细的方案,再配套一个团队,但我现在还是实习生,人微言轻,还要跑腿复印文件,怕是没有能力做……”
钟文舒听出他言外之意——这是要跟他谈条件求转正呢!
他顿时哭笑不得,指节在桌上一敲,“陈奕明,你还学会诈我了?”
一直沉默的钟平不禁提醒道:“大哥,您有些强人所难了。”
钟平是钟家远亲,家里困难,前些年钟文舒军务繁忙,便雇钟平照料小明和景弘生活,名义上是雇,其实是资助。后来阿平留在钟文舒身边,一直做到秘书长,平时察言观色的好手,遇上这照料过的弟弟,心也长偏了,成了反水叛将。
钟文舒额角青筋跳动,恨不得给阿平一脑崩,只得道:“做不完你也你先做着,到考核期前交给我。至于惠安这个事,三天后你把细化的方案做出来,找张总监开会审核。”
他又停顿了一会,勉强道:“通过的话,你就跟着销售团队去试试身手吧。”
“谢谢小叔!”陈奕明终于展颜一笑,又要来讨拥抱。
钟文舒:“在公司叫钟总。”
行吧,看看这小子留学四年,学的到底是花拳绣腿还是真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