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郢都的冬夜来得格外早,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墙,将连尹府的朱门也映得一片沉暗。夏姬缩在寝殿冰冷的锦被里,听着外间传来黑要醉酒后的叫骂。自连尹襄老战死后,这个名义上的继子便以“守孝”为名,强占了她的院落,每日里不是索要珍宝,便是借酒撒泼,那双眼眸里的贪婪与粗鄙,比陈灵公更甚三分。

“贱人!把我爹的玉扳指交出来!”黑要踹开房门,酒气熏得夏姬几欲作呕。他晃到榻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别以为仗着几分姿色就能糊弄我,再不说实话,老子把你卖到章华台去!”

夏姬猛地抽回手,缩进床角。她腕上还留着前日被他掐出的淤青,此刻被攥得生疼。“那玉扳指随襄老葬入了楚山,你若想要,自己去掘坟便是。”她的声音冷得像殿外的落雪。

“你敢顶嘴?”黑要怒极,扬手就要打。恰在此时,门外传来家仆的声音:“公子,楚国大夫申公巫臣求见。”

黑要的手僵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忌惮。申公巫臣是楚庄王跟前的红人,又与令尹子反不和,他虽跋扈,却也不敢在此时得罪这位实权派人物。“让他在前厅等着!”他啐了一口,又狠狠瞪了夏姬一眼,这才晃悠悠地出去了。

夏姬松了口气,却又心头一紧。申公巫臣为何此时来访?是为了她,还是为了连尹家的兵权?她拢了拢衣襟,走到窗边,只见庭院里积雪已厚,一个身着玄色狐裘的身影正立在廊下,抬头望着漫天飞雪,正是申公巫臣。他鬓角已染风霜,却更显沉稳气度,与黑要的粗鄙形成刺眼对比。

前厅内,黑要涎着脸给申公巫臣斟酒:“不知大人深夜造访,有何见教?”

申公巫臣并不看他,只是把玩着手中的玉杯:“听闻连尹将军战殁,寡君甚是痛惜。念及你家世代为楚效力,特命我来慰问。”他话锋一转,“只是听说你近日……对襄老夫人多有照拂?”

黑要脸上一红,支吾道:“都是……都是分内之事。”

“哦?”申公巫臣抬眼,目光如炬,“襄老尸骨未寒,你便强占庶母,这也是分内之事?”

黑要吓得酒意全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饶命!小人……小人一时糊涂!”

“糊涂?”申公巫臣冷笑,“若此事传至君上耳中,你猜会如何?”他顿了顿,见黑要面如死灰,才缓缓道,“念在你尚有悔改之心,此事我便不追究了。只是襄老夫人乃郑国公主,身份尊贵,岂容你如此亵渎?从今日起,让她迁居别苑,好生伺候,听见了吗?”

“是是是!小人遵命!”黑要如蒙大赦,连连磕头。

申公巫臣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起身道:“我还要去看看夫人,你且退下吧。”

黑要不敢怠慢,连忙应声退下。申公巫臣来到夏姬的寝殿,见她正对着烛火发呆,身影单薄如纸。“夫人受苦了。”他轻声道。

夏姬转过身,福了一礼:“多谢大人解围。”她看着申公巫臣,眼中满是感激,“不知大人此次前来,是否……与礼公子有关?”

申公巫臣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这是礼知心托人送来的,他如今在晋国为卿,时刻牵挂着夫人的安危。”

夏姬接过信,指尖微微颤抖。信上是礼知心熟悉的字迹,没有华丽辞藻,只有几句关切之语,却让她眼眶一热。“他……在晋国还好吗?”

“他很好,”申公巫臣道,“晋国正与齐国结盟,礼知心凭借才学,很受晋景公器重。他让我转告夫人,切勿灰心,他已在筹划接您离开楚国。”

夏姬抬起头,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离开楚国?如何离开?”

“此事说来话长,”申公巫臣示意她坐下,“如今楚晋争霸,战事频繁。寡君有意与齐国联姻,派我出使齐国送礼。我打算……借道郑国,将夫人送回娘家,再转道去晋国。”

夏姬的心猛地一跳:“这……这太冒险了!黑要那边……还有令尹子反,他一直对我……”

“夫人放心,”申公巫臣眼中闪过一丝决断,“黑要那边我自会安排,至于子反……”他顿了顿,“我已买通他身边的近侍,会让他误以为我出使齐国是为了替他搜罗美女,暂时不会怀疑到夫人身上。”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轻微的响动。申公巫臣警觉地望去,只见一道黑影一闪而过。“谁?”他厉声喝道,拔剑出鞘。

黑影却已消失在夜色中。申公巫臣眉头紧锁:“看来我们的计划,已经有人察觉了。”

夏姬脸色煞白:“会不会是黑要的人?”

“不像,”申公巫臣沉吟道,“黑要没这么大胆子。倒是子反……他一直觊觎夫人美色,又与我不和,怕是早已派人监视我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忧虑。这次密会被人窥见,无疑给逃亡计划蒙上了一层阴影。

“大人,”夏姬咬了咬牙,“若事不可为,您不必为了我……”

“夫人说哪里话,”申公巫臣打断她,“礼知心将夫人托付给我,我便要护你周全。只是此事需从长计议,不能再操之过急了。”

他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回头道:“夫人暂且忍耐几日,我会再派人来联络。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放弃希望。”

夏姬点点头,目送他消失在夜色中。烛火跳跃,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她展开礼知心的信,又看了一遍,仿佛能从那墨痕中汲取力量。

郢都的寒夜依旧漫长,但她知道,只要还有人在为她奔走,就还有希望。只是那暗处的眼睛,又会给他们的计划带来怎样的变数?申公巫臣能否顺利摆脱监视?礼知心在晋国又将如何接应?这一个个疑问,像窗外的飞雪,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晋国都城绛邑的冬日,比郢都更添几分肃杀。礼知心站在自家府邸的露台上,望着远处巍峨的宫墙,手中紧紧攥着申公巫臣送来的密信。信中提及密会被窥之事,让他心头一紧,连忙将信投入火盆,看着那片竹简在火焰中蜷曲成灰。

“公子,晋国大夫郤至求见。”家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礼知心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平静:“快请。”

郤至是晋国公族,手握兵权,与礼知心因共同出使齐国而结识。他走进来,见礼知心脸色凝重,便开门见山:“我听说楚国派申公巫臣出使齐国,特意绕路来看看你,可是为了夏姬之事?”

礼知心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郤大夫何出此言?”

郤至哈哈一笑:“你我相交莫逆,何必隐瞒?申公巫臣在楚国素有贤名,却偏偏在此时请求出使齐国,还特意要借道郑国,这其中深意,难道还不明显吗?”

礼知心见他如此坦诚,便也不再掩饰:“实不相瞒,申公确有接夏姬来晋之意。只是楚国令尹子反素来贪色,恐怕不会轻易放行。”

“子反?”郤至眼中闪过一丝轻蔑,“此人虽为楚国令尹,却胸无大略,只知贪财好色。我倒有一计,可助申公一臂之力。”

“哦?愿闻其详。”礼知心连忙请教。

郤至凑近,低声道:“我听闻子反一直想得到齐国的‘照夜白’宝马,我们可以……”他附在礼知心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

礼知心听后,眼中一亮:“好计!如此一来,既可引开子反的注意力,又能为申公创造机会。只是这‘照夜白’乃齐国国宝,如何能弄到?”

“这个你放心,”郤至胸有成竹,“我与齐国大夫国佐素有往来,此事包在我身上。你只需修书一封,告知申公巫臣计划,让他做好准备即可。”

礼知心大喜,连忙命人备好笔墨。就在这时,家臣又来禀报:“公子,楚国使者来访,说是令尹子反派来的。”

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了来者的意图。郤至笑道:“看来子反已经坐不住了,想先来探探你的口风。”

礼知心定了定神,对家臣道:“请使者到客厅奉茶,我稍后就到。”

郤至告辞离去,礼知心整理了一下衣冠,来到客厅。只见楚国使者身着华丽的锦袍,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

“礼公子别来无恙,”使者起身行礼,“我家令尹听闻公子在晋国步步高升,特备薄礼一份,聊表心意。”

礼知心接过木盒,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对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令尹大人太客气了,”他不动声色地合上盒子,“不知令尹大人有何吩咐?”

使者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我家令尹听闻申公巫臣要借道郑国,特意让我来问问公子,是否……有意与楚国修好?”

礼知心心中冷笑,面上却装作困惑不解:“修好?我不过是个流亡晋国的臣子,哪有资格谈修好之事?申公巫臣借道郑国,想必是为了公事,使者何必多问?”

使者见他滴水不漏,便不再绕弯子:“实不相瞒,我家令尹怀疑申公巫臣借出使之机,私自带夏姬离开楚国。公子与夏姬素有渊源,若能……”

“住口!”礼知心猛地一拍桌子,“夏姬乃郑国公主,如今身在楚国,是生是死,与我何干?令尹大人若再胡言乱语,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使者被他吓得一哆嗦,没想到这个看似文弱的公子竟如此强硬。他讪讪地笑了笑:“公子息怒,我不过是随口一问。既然公子不知,那我就告辞了。”

礼知心冷冷地看着他离去,心中却在盘算。子反果然已经怀疑到申公巫臣头上,看来郤至的计划得加快实施了。

他立刻修书一封,托可靠之人送往楚国,将郤至的计划告知申公巫臣。信中还特意叮嘱:“子反已派使者探我口风,其心昭然。望公速作决断,切勿延误。”

与此同时,楚国郢都,令尹子反的府邸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子反正对着铜镜,欣赏着新得的玉佩,脸上得意洋洋。

“大人,”近侍上前禀报,“齐国使者已到,说是要献上‘照夜白’宝马,与楚国结盟。”

子反闻言,眼睛一亮:“‘照夜白’?真的吗?快请使者进来!”

近侍却面露难色:“可是大人,申公巫臣那边……”

“申公巫臣?”子反不屑地哼了一声,“一个只会耍嘴皮子的腐儒罢了,能翻起什么浪来?先把‘照夜白’弄到手再说!”

就在子反沉迷于宝马之时,申公巫臣却在暗中加紧了准备。他以出使齐国为名,向楚庄王请旨,得到了批准。然后又以“沿途采买礼品”为由,来到连尹府,秘密会见夏姬。

“夫人,万事俱备,”申公巫臣低声道,“明日一早,我会派人来接你,我们在郢都西门外的十里坡会合。”

夏姬点点头,眼中既有期待,又有不安:“大人,此去晋国,路途遥远,万一……”

“夫人放心,”申公巫臣握住她的手,“礼知心已在晋国安排好了一切,沿途都有接应。再说,”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温柔,“有我在,定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夏姬看着他真诚的眼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些年来,无论是礼知心还是申公巫臣,都在为她奔走,这份情谊,她无以为报。

“大人,”她轻声道,“若有来生,我……”

“夫人不必多言,”申公巫臣打断她,“此生能护夫人周全,便是我最大的心愿。”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申公巫臣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夏姬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明日,她就要离开这个让她受尽屈辱的楚国了,等待她的,将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然而,就在她满怀希望之时,郢都的另一个角落,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连尹府的方向。那是子反的近侍,他嘴角勾起一抹阴笑,转身向子反的府邸跑去。

申公巫臣和夏姬的逃亡计划,能否顺利实施?子反得知真相后,又会做出怎样的举动?礼知心在晋国的接应是否万无一失?这一个个悬念,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