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地的旷野被三尺厚雪覆盖,连绵的丘陵像巨兽伏卧在铅灰色的天幕下。礼知心踩着没膝的积雪,手中拄着的青铜杖头深深陷入冻土,发出“咯吱”的声响。他身后,三百名晋国锐士正用牛皮蒙住马蹄,将削尖的枣木橛子按北斗七星的方位插进雪地里——这是他根据后世“陷马坑”原理改良的伏击阵。
“公子,楚兵的探马已过了北冈,估计半个时辰内就到。”郤至的家臣气喘吁吁地跑来,眉毛上结着白霜。
礼知心点点头,望向远处起伏的雪线。申公巫臣的密信上说,子反为求速胜,只带了五百轻骑追击,这正好落入他们的伏击圈。他伸手拂去身旁松枝上的积雪,露出下面涂抹的硫磺——这是他从晋国府库中调来的“火攻”秘料,只等楚兵踏入阵中,便可用火箭引燃。
“告诉弟兄们,”礼知心的声音在寒风中格外清晰,“见旗号再放箭,务必先断其后路。”他想起夏姬信中提到子反惯用的“雁形阵”,特意将伏击点选在两侧高坡的狭谷,正是雁阵最薄弱的“七寸”。
与此同时,二十里外的官道上,申公巫臣的马车正在雪地里艰难前行。拉车的白马口吐白沫,马蹄每一次踏下都溅起混着血丝的雪沫。夏姬掀起车帘一角,看见申公巫臣的披风上结满了冰棱,握着缰绳的手指已冻得发紫。
“大人,歇会儿吧,”她递出暖手的汤婆子,“追兵好像远了些。”
申公巫臣摇摇头,耳朵却警惕地捕捉着风中的异响。自郢都突围后,他们已三天三夜未曾合眼,子反的追兵像附骨之疽般紧随其后。昨夜在泌水河畔,要不是他用计炸了木桥,恐怕此刻已沦为阶下囚。“不能歇,”他哑声道,“莘地快到了,礼知心说过会在那里接应。”
话音未落,身后突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夏姬回头望去,只见漫天飞雪中立起无数黑色身影,子反的“熊罴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们追上来了!”青黛惊叫道,手中的铜灯掉在车厢里,灯油泼在夏姬的裙裾上。
申公巫臣猛地甩动缰绳,马车在雪地上划出一道弧线。“夫人坐稳了!”他从车辕下抽出长戟,戟尖在雪光中闪过冷芒。就在这时,前方的雪坡上突然亮起一片红光,数十支火箭拖着尾焰呼啸而至,精准地射向紧跟其后的楚兵。
“是礼知心!”夏姬惊喜地喊道,探出车窗外。只见两侧高坡上涌出无数晋军,他们手持长戈,呐喊着冲下斜坡,将猝不及防的楚兵截成数段。子反的“雁形阵”还未展开,便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乱了阵脚。
“放箭!”礼知心站在坡顶,手中令旗猛地挥下。又一轮箭雨过后,楚兵的前军已陷入“北斗阵”中,战马纷纷被枣木橛子绊倒,士兵们在积雪中挣扎,很快被晋军包围。
子反骑在高头大马上,看着自己的精锐骑兵像麦子一样被收割,气得七窍生烟。“给我冲!活捉夏姬者,赏千金!”他挥舞着繁弱弓,亲自射杀了两名晋军小校。
申公巫臣见状,长戟一振:“夫人,我去缠住子反,你快去找礼知心!”说罢,他策马冲向子反,两人在雪地里展开激烈厮杀。长戟与弓箭碰撞出刺耳的金属声,溅起的雪沫落满了两人的肩头。
夏姬看着申公巫臣浴血奋战的背影,又看了看渐渐逼近的礼知心,咬了咬牙,推开车门跳下马车。青黛连忙跟上,主仆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坡顶跑去。
“公主!”礼知心看见她们,立刻策马奔来,翻身下马时险些摔倒在雪地里。他顾不上掸去身上的积雪,一把扶住夏姬,“您没事吧?”
夏姬看着他冻得发紫的嘴唇和眉梢的冰霜,鼻子一酸,泪水差点掉下来:“礼公子,多谢你……”
“先别说这个,”礼知心脱下自己的狐裘披在她身上,“申公还在下面苦战,我们得去帮他!”他解下腰间的佩剑递给青黛,“你带公主去后方营帐,我去助申公一臂之力。”
夏姬抓住他的手:“小心。”
礼知心点点头,翻身上马,挺剑冲向子反。此时申公巫臣已渐渐不支,子反的箭术越来越刁钻,好几次都擦着他的铠甲飞过。礼知心看准时机,一剑刺向子反的马腿,那匹宝马吃痛,猛地人立起来,将子反掀翻在地。
“子反休走!”申公巫臣长戟一送,眼看就要结果他的性命。谁知子反就地一滚,从靴筒里拔出短刀,砍断了申公巫臣的马缰绳。混乱中,他的亲卫冲上来将他救起,趁着晋军尚未合拢包围圈,仓皇向楚国方向逃窜。
莘地之战以晋军大胜告终。当礼知心扶着受伤的申公巫臣来到后方营帐时,夏姬正用匕首挑开他铠甲上的冰棱。看见两人进来,她连忙起身,眼中满是关切:“伤得重吗?”
申公巫臣扯出一个笑容:“皮外伤,不碍事。”他看向礼知心,眼中充满了感激,“多谢礼公子救命之恩。”
“申公客气了,”礼知心摆摆手,示意军医上前,“大家都是为了公主,不必言谢。”他转身对夏姬说:“公主,我已派人去通知晋景公,他听说您安全抵达,十分高兴,已在绛邑备好宫室迎接。”
夏姬点点头,目光却落在帐外飘扬的晋国军旗上。历经千辛万苦,她终于逃离了楚国,可望着漫天飞雪,心中却没有想象中的轻松。这里是晋国,是礼知心和申公巫臣为她打下的新天地,可这新天地的基石,却是无数人的鲜血。
三日后,一行人抵达晋国都城绛邑。晋景公亲自在城门口迎接,他看着夏姬虽面带倦色却依旧光彩照人的容貌,笑着对礼知心说:“卿果然不负所托,将郑国公主安然接回。”
夏姬按照晋国礼仪盈盈下拜:“外臣女夏姬,参见晋侯。”
晋景公连忙扶起她:“公主不必多礼,从今往后,晋国就是你的家。”他又看向申公巫臣,“申公不远千里来投,寡人本想封你为大夫,只是……”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忧虑,“楚国那边……”
申公巫臣躬身道:“君上放心,臣既已叛楚,就不会再回头。若君上不弃,臣愿为晋国马前卒,以报收留之恩。”
礼知心在一旁补充道:“君上,申公巫臣熟知楚国虚实,若得他相助,晋楚争霸必能占得先机。”
晋景公点点头:“好!那就依卿所言。来人,设宴款待申公和公主!”
当晚,绛宫的宴会厅里灯火通明。夏姬换上晋国的华服,坐在礼知心和申公巫臣之间,看着眼前觥筹交错的景象,恍如隔世。申公巫臣不时为她布菜,眼中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礼知心则与郤至等卿大夫谈笑风生,偶尔回头看她时,眼中带着欣慰的笑意。
然而,当夏姬的目光扫过殿外黑暗的角落时,却仿佛看见子反那双怨毒的眼睛。她知道,楚国不会善罢甘休,申公巫臣的家族还在郢都,而她自己,也永远无法摆脱“妖姬”的名声。
宴会进行到一半,一名侍卫匆匆进来,在晋景公耳边低语了几句。晋景公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将手中的酒爵重重放在案上。
“怎么了,君上?”礼知心见状,连忙问道。
晋景公看向申公巫臣,眼中充满了歉意:“申公,刚刚接到密报……楚国令尹子反已下令,抄没了你的家族……”
轰——夏姬只觉得脑中一声巨响,手中的玉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申公巫臣猛地站起来,脸上血色尽失,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礼知心也惊呆了,他看着申公巫臣摇摇欲坠的身影,又看了看夏姬苍白的面容,知道他们在晋国的安稳日子,从这一刻起,正式宣告结束。楚国的报复,比他们想象的来得更快,更狠。
殿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卷着雪花扑打在窗棂上,发出“啪啪”的声响。夏姬望着跳动的烛火,只觉得这绛宫的温暖,竟比郢都的寒冬更加刺骨。她下意识地摸向贴身衣物里的玉佩,那是礼知心给她的,也是她在这乱世中唯一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