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斥我妄言,同僚笑我痴癫。久而久之,连我自己,也渐渐将信将疑起来。只是心底深处,那桃花源的影子,那安然的笑意,那与世无争的宁静,却像一枚温润的玉石,始终熨帖着,也隐隐刺痛着我对这污浊现实的失望。
这些年,天下似乎更乱了些。枭雄迭起,今日你唱罢,明日我登场,城头变换着不同姓氏的王旗,不变的只是百姓流离的苦楚。我辗转于各种微末小吏的职务,失望累积得越来越多,案牍劳形,迎往送来,只觉身心俱疲。那桃花源的记忆,便在一次次对现实的厌弃中,愈发清晰地浮上来,带着蛊惑人心的光晕。
或许,那并非梦境。
或许,是我当初寻访的方法不对。
或许……那里有我在这俗世早已失落的一些东西。
这念头一旦滋生,便如藤蔓般缠绕不休。终于,在一个秋意萧瑟的清晨,我辞去了那食之无味、弃之亦不可惜的官职,简单地收拾了行囊,带足了干粮和饮水,再次登上了前往武陵的船只。
这一次,没有暴雨驱策,没有慌乱失措。我凭着记忆中残存的方位,在武陵的山水间细细探寻。日升月落,舟船劳顿,涉过数条相似的溪涧,穿过几处形似的桃林,却次次失望而归。就在盘缠将尽,信心也几乎消磨殆尽之时,转机出现在一个暮色四合的傍晚。
那是一条极不起眼的支流,水色幽深,两岸山势奇崛,植被异常茂密。我本已打算调头,却瞥见上游漂来几片粉白的花瓣。心下一动,我催船逆流而上。
行不多远,果然看见一片桃花林。时已深秋,此处的桃花,竟依旧开得绚烂,仿佛被时光遗忘。暮色中,那连绵的粉色云霞蒸腾着,美得不合时宜,甚至带着几分诡异。空气中弥漫着那股熟悉的、甜腻得过分的花香。
就是这里。
我强压住心头的悸动,将船划入林中。落英缤纷,拂过我的脸颊、肩头,留下细微的痒意。我没有停留,一直向前,直到林木尽头,那座沉默的、仿佛隔绝了天日的山体矗立眼前。山脚下的那个洞口,幽深依旧,和我记忆中的分毫不差。
我系好船,没有立刻进去。站在洞口,能感觉到里面吹出的微弱的风,带着一股阴凉的、混合着陈腐泥土和某种淡薄香料的气息。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擦着山脊掠过,周遭迅速暗沉下来。
定了定神,我迈步踏入黑暗之中。
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天色尚未完全黑透,最后一抹灰蓝的光映照出那片熟悉的土地、房舍、田畴。炊烟袅袅,鸡犬之声相闻,一切都与我记忆中的景象重叠,只是暮色为它们蒙上了一层静谧的薄纱。
我的出现,再次引起了骚动。
先是几个在村口玩耍的孩童瞪大了眼睛,随即丢下手中的玩意儿,奔跑着叫喊起来。很快,便有大人从屋里出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围拢过来,脸上依旧是那种毫无机心的、淳朴的惊讶与欢喜。
“是……陶先生?”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排众而出,眯着眼打量我片刻,忽然抚掌笑道,“果然是陶先生!多年不见,别来无恙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