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旧书区的光
图书馆三楼的旧书区,是我在这座高度数字化城市里唯一的避风港。这里的时间流速似乎与外界不同,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樟脑丸与陈旧纸浆混合的独特气味。我蹲在B区第三排的书架前,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一九八零年代文学期刊泛黄脆弱的书页,能清晰地感受到油墨干涸后留下的微小颗粒。这种触感让我着迷——在这个一切都可以被随时修改、删除、覆盖的时代,或许只有这些古老的纸张,才是真正“固定”不变的东西。
窗外,巨型全息广告牌的光怪陆离轻易穿透了双层隔音玻璃。一个面容完美到失真的虚拟偶像正在推销最新款的“瞬颜”芯片。广告声带着电子合成的甜腻,像无形的蛛网,粘稠地附着在听觉神经上。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皮肤下是清晰而真实的骨骼轮廓,下颌线算不上锋利,却带着自然的棱角。这是二十五年来,从未被任何数字或生物技术“修改”过的痕迹。在这个人人把“塑颜”当作日常维护的世界里,我成了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同事小陈上周刚抱怨过,他贪图便宜用了创颜科技的入门级“动态眉形”芯片,结果眉骨处至今仍隐隐作痛;连图书馆门口那位卖烤红薯的大叔,为了让自己的笑容“更具亲和力以提升销售额”,也给自己安装了对“欧式深邃眼窝”芯片,可我多次看见他揉眼的动作会出现微妙的卡顿。
只有我,固执地保留着出生时的原生样貌。并非刻意标榜什么,只是姐姐离开后,我对任何能改变容貌的技术都产生了根深蒂固的恐惧。那年她十七岁,怀揣着不切实际的明星梦,偷偷在地下作坊做了所谓的“永久笑颜”手术。结果呢?面部神经永久性损伤,她再也无法做出除了微笑之外的任何表情。最后在那个冰冷的白色房间里,她用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碎玻璃,决绝地划开了自己那张“永远在笑”的脸。留下的遗书,只有一行被血迹晕开的字:“我想看看自己真正哭起来,是什么样子。”
“请问,1992年版的《人类容貌进化史》,在哪个区域?”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很轻,像最柔软的羽毛拂过旧书页,却瞬间切断了我沉重的回忆。我抬起头,视线撞进了一双杏眼里。那瞳孔是极浅的琥珀色,在旧书区昏黄温暖的灯光下,泛着近乎透明的温润光泽。女人站在两排书架构成的狭窄通道尽头,穿着一件质感极好的米白色羊绒针织衫,露出的皮肤细腻光洁得像上好的羊脂玉,甚至连皮下的静脉纹路都淡得几乎看不见。
我愣了两秒,才指向斜前方:“在……在C区,第三排,从左往右数,大概是第七或者第八本。”
她道谢时,唇角自然地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右脸颊陷出一个浅浅的、位置精准的梨涡。那弧度完美得……像是用最高精度的圆规精心绘制而成。我看着她转身走向C区的背影,步履轻盈而稳定。就在她抬手将一缕垂落的黑色发丝别到耳后时,我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她耳廓后方,有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区域,闪烁着极细微的银色光泽,边缘还泛着几乎难以察觉的淡红色微光。但下一秒,浓密的黑发重新覆盖下来,那点异样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