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鳞记:一条三文鱼的洄游独白
我诞生在水流最湍急的那段溪谷里。
不是平缓的下游——那里浮着太多人类丢弃的塑料碎片,水色发浑,连石缝里都藏着铁锈味;也不是冰封的源头——冰川融水太烈,刚孵化的卵会被冻成透明的冰晶。是中游,两岸长着密得能遮住天光的冷杉,树根像老龙的爪子扎进溪底的岩石,把湍急的水流搅出无数漩涡,却也给我们这些尚未睁眼的生命,造了个天然的庇护所。
我的最初形态是一颗橙红色的卵,裹在半透明的胶质里,贴在母亲用尾鳍挖开的沙坑深处。周围挤着上千个兄弟姐妹,我们的胶质膜黏在一起,像一串被水流轻轻摇晃的玛瑙。母亲的尾鳍最后扫过沙坑时,我感觉到水流里混着她的气息——那是一种带着铁腥味的暖意,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耗尽体力后,血液里渗出的生命味道。她没有停留,摆了摆尾就顺着水流往下游去了,据说所有产卵的雌鱼都会这样,把最后一点力气留给归途,然后沉在某个安静的水湾里,成为溪底石头的一部分,或者被水鸟叼走。
父亲的影子我从没见过。听说雄鱼们会在雌鱼产卵时围着沙坑打转,用亮银色的身体互相撞击,把精子撒在卵上,然后跟着雌鱼一起离开。他们的鳞片在阳光下会泛出彩虹般的光,像水里游动的碎镜子。母亲产卵那天,溪谷里一定很热闹吧?可惜我那时还只是颗不会动的卵,只能靠着卵膜感知水流的震动,听着水面上冷杉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还有远处棕熊踩过落叶的“簌簌”声——那是危险的信号,后来我无数次在梦里听到这个声音,都会猛地摆尾躲开。
孵化的过程比我想象中漫长。刚开始,我能感觉到身体里有个小小的黑点在慢慢变大,那是我的眼睛。然后是尾巴,像一片透明的小叶子,会跟着水流轻轻摆动。直到某个清晨,溪谷里飘来第一片金黄的落叶,卵膜“啵”地一声裂开,我变成了一条几厘米长的小鱼苗,带着还没吸收完的卵黄囊,像挂着个小小的橙黄色灯笼,在石缝间笨拙地游动。
那时的我还不叫三文鱼,溪里的老鱼们管我们叫“仔鱼”。我们的身体是半透明的,只有脊椎骨是一条细细的黑线,躲在岩石的阴影里,天敌很难发现。但危险还是无处不在:水面上的翠鸟像支蓝色的箭,俯冲下来时爪子能精准地扎进水里;水底的石蛾幼虫会织出漏斗状的网,把路过的仔鱼网住;还有那些比我们大一点的鳟鱼,总是贴着溪底游,嘴巴张得大大的,露出细密的牙齿。
我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藏”。白天躲在树根的缝隙里,只在傍晚水流变缓时,才敢游出来吃一点浮游生物。那些小东西像水里的星星,一闪一闪的,碰在嘴边就化了。有次我遇到了一条叫“银点”的仔鱼,他的鳞片上有个米粒大的白斑,总是比别的同伴更勇敢些。我们常一起游到浅水区的苔藓丛里,他会用尾巴拨开苔藓,找藏在下面的摇蚊幼虫——那是比浮游生物更鲜美的食物。银点总说:“光躲着不行,得学会找吃的,不然等不到去海里,就先饿死了。”
可勇敢也意味着危险。深秋的一个午后,阳光把浅水区晒得暖洋洋的,银点又带着我去苔藓丛觅食。 他刚拨开一丛绿苔,突然停住不动,尾巴僵在水里——苔藓下面,挂着一张细密的石蛾网,网丝上还沾着几条干硬的仔鱼尸体。我拉着他想往回游,可他偏要凑过去看,说想看看这网到底有多结实。就在这时,水流突然变急,一阵漩涡把银点往网的方向推了过去。他拼命摆尾,鳞片上的白斑在阳光下晃得我眼睛疼,可网丝像有粘性的蛛丝,一下子缠住了他的尾鳍。“快逃!”银点朝我喊,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想冲过去咬断网丝,却被他用头猛地顶开——“别管我!跟着鱼群走!”
我被水流带得越来越远,回头时,只看见银点的身体在网里挣扎,慢慢被石蛾幼虫拖进了网的深处,最后只剩下那个白斑,在绿苔间闪了一下,就消失了。那天晚上,我躲在石缝里,尾巴上没伤口,心里却疼得比被翠鸟抓伤时更厉害。我终于明白,银点说的“找吃的”没错,但在这片溪谷里,“活着”本身,就是一场赌上性命的事。
直到深秋,溪谷里的水温越来越低,冷得我连尾巴都快摆不动了。老鱼们说,我们该去海里了。“海里”是什么地方?我问身边一条比我大一点的仔鱼,他的鳞片已经开始泛出银色的光。“是很大很大的地方,水是咸的,能浮起来,”他晃了晃尾巴,“而且有吃不完的食物,不像这里,每天都要躲躲藏藏。”
出发那天,溪谷里聚集了上百条仔鱼,我们跟着老鱼,顺着水流往下游游。水流越来越急,两岸的冷杉变成了低矮的灌木,然后又变成了光秃秃的土坡。水面变宽了,阳光能直接照到水底,我们的透明身体在阳光下很显眼,只能靠快速游动来躲避天敌。有几次,我被水流冲得失去了方向,眼看着就要撞到岸边的石头上,幸好那条大仔鱼用身体推了我一把,把我带回鱼群里。
“跟着鱼群走,别掉队,”他说,“下游有人类的大坝,我们要从坝下的溢洪道过去,那里水流很急,一不小心就会被冲碎。”
我第一次见到大坝,是在一个灰蒙蒙的上午。那是一座用水泥砌成的高墙,横在河道中间,水流从墙顶冲下来,形成一道白色的瀑布,声音大得像打雷。老鱼们带头冲进瀑布下方的漩涡里,我们跟着鱼群,被水流卷得晕头转向,身体撞到石头上,疼得我差点昏过去。我紧紧跟着那条大仔鱼,他的尾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像一个指引方向的灯塔。有几条仔鱼被水流冲得偏离了鱼群,顺着另一条支流漂走了,他们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水色里。我知道,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过了大坝,河道变得更宽,水色也慢慢变浑,带着一股泥土的腥味。然后,我们闻到了一股不一样的味道——是咸的,带着点海风的气息。那条大仔鱼兴奋地摆了摆尾巴:“快到入海口了!”
入海口的水是浑浊的黄色,和海水的蓝色交界的地方,形成了一道清晰的线。我们穿过那道线时,身体突然变得轻飘飘的,像被什么东西托了起来。水的味道变了,咸得发苦,钻进鳃里时,我忍不住咳嗽起来。老鱼们说,这是“适应”,我们的身体会慢慢习惯海水的盐分,就像小时候习惯溪水的清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