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里只剩下我压抑的抽泣声。香烛静静燃烧。许久,根生叔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自顾自地,再次讲起了他们的故事。
那天批斗会草草收场。
夜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洗刷着白日的喧嚣与灼热。
李根生躺在炕上,辗转反侧,一闭眼就是沈知遥那双盛满惊惶与了然的眼睛。他猛地坐起身,蹑手蹑脚地溜下炕,从锅里摸出两个冰凉的红薯,揣进怀里,鬼使神差地溜出了门。
沈家祠堂后那个堆放杂物的破柴房,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去处。他轻轻推开发霉的木门,一股混合着尘土和腐烂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借着窗外渗入的、被雨色晕染的微弱天光,他看见角落里,一个黑影正蜷缩成一团。
那黑影受惊般猛地一颤。
“是我。”李根生压低了嗓子,声音在雨声中几乎听不清。
角落里陷入死寂,只有雨水敲打屋檐的声响。过了很久很久,才传来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
李根生摸索着过去,将怀里尚带一丝体温的红薯,塞进对方冰冷的手里。指尖触碰的瞬间,那寒意让他心头一颤。他挨着他坐下,两个人在浓稠的黑暗与雨声中沉默着,只能听见彼此压抑的呼吸。
“为什么……”许久,沈知遥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为什么还要来?被我这个‘余孽’牵连,你会完蛋的……”
李根生没有回答。他猛地脱下自己那件带着汗味和泥土气息的粗布外衫,胡乱却又坚定地披在沈知遥单薄、不断发抖的肩上。
“穿着。”他粗声粗气地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掩盖住所有翻涌的、不合时宜的心疼。
“我娘……也是佃农的女儿。”沈知遥忽然轻声开口,像在梦呓,“是被抢去的……她死的时候,沈家没一个人来看她。我……我和他们,从来都不是一样的……”
李根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缩了一下。他知道了。这个傻子,他听懂了白日里自己那声“狗崽子”里,有多少违心的痛苦和不得已的伤害。
“我知道。”李根生哑声回应。
黑暗中,他伸出手,凭着感觉小心翼翼地摸索着,终于,紧紧地、牢牢地握住了沈知遥那双冰冷、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手。
这一次,沈知遥没有挣脱。
「那是我第一次牵他的手,」根生叔的声音苍老而遥远,带着无尽的怀念,「我一直以为,他这双能写字的手,应该是细腻干净的。可我摸到的,却是一手粗糙的硬茧和裂口,和地里刨食的人没什么两样……或许他在沈家的日子,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难。那一刻,我心里又酸又胀,那点可怜的恻隐之心,就这么不受控制地……泛滥开了。」
3
重新拥有了“贫农”身份的沈知遥,依旧是村里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他那洗得发白的旧绸衫,微微佝偻的背,以及看人时总是带着三分怯意七分疏离的眼神,都让他与这片粗粝的土地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就在这无形的排斥中,年轻气盛的李根生做了一件让全村哗然的事——他不顾四周探究、非议甚至警告的目光,径直将无处可去的沈知遥,带回了自己那间除了四面墙壁几乎一无所有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