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开学那天,图书馆的空调坏了。
闷热的风从半开的窗户里灌进来,裹着旧书特有的味道——是樟脑丸的辛香、纸张老化的霉味,还有经年累月被阳光晒透的暖意,混在一起像外婆压在箱底的旧毛衣,闷得人鼻尖发酸。我蹲在最里面的文学类书架前,膝盖抵着冰凉的铁皮书架,指尖在顶层的书脊上摸索,终于碰到了那本蓝绿色封皮的《边城》。
封皮有点软,边角被磨得发毛,显然是被翻了很多次。我踮起脚,手指扣住书脊往上拉,没成想用力太猛,整排书突然往前倾,哗啦啦的声响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格外刺耳。我吓得闭上眼,预想中厚重的书砸在背上的痛感却没传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手稳稳托住了倾斜的书堆,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书页传过来,温温的,像刚晾好的白衬衫。
“小心点,会砸到脚。”
男生的声音落在头顶,语速不快,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透,却又透着股让人安心的稳。我睁开眼,看见江叙半弯着腰,左手托着书堆,右手还攥着本《西方哲学史》,书页中间折着道浅痕,显然是看到一半被打断的。他穿了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细淡的青筋,指腹有层薄茧——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常年翻旧书、写毛笔字磨出来的。他把我要的《边城》抽出来,递过来时指腹不小心蹭到我的指尖,凉丝丝的,我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手,指尖却还留着那点触感,连声道:“谢谢……谢谢学长。”
“你也喜欢沈从文?”他看着我手里的书,眼镜片反射着窗外的天光,亮得像初秋刚升起来的星星。镜片很干净,没有一点划痕,镜架是简单的黑色塑料款,却被他擦得发亮。
我点头,喉咙发紧,不敢多说一个字。那时候我还没学会在陌生人面前谈论“喜欢”——总怕自己说漏了什么,怕对方追问“你爸妈也喜欢吗”“家里有很多他的书吧”,这些问题像针一样,会刺破我小心翼翼裹在身上的“书香门第”的壳,露出里面那个藏在筒子楼里、连一本完整的诗集都不敢摆出来的自己。
江叙没再多问,只是笑了笑,把《西方哲学史》抱在怀里,说:“我在靠窗的位置,要是需要帮忙找书,可以过来喊我。”他走的时候脚步很轻,白衬衫的衣角扫过书架,带起一阵更淡的旧书味,我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直到他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打开书,指尖轻轻抚平书页的褶皱,才敢收回目光,抱着《边城》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
那本《边城》我翻了一下午,却没看进去几页。眼睛盯着“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脑子里却全是江叙的样子——他托书时的手,说话时的语气,还有袖口卷起来时露出的小臂。我甚至偷偷抬头看了他好几次,每次都看见他低着头看书,阳光落在他的发顶,镀上一层浅金色的绒边,连落在书页上的睫毛影子,都显得特别安静。
从那天起,我总在图书馆碰到江叙。
他好像永远固定在那个靠窗的位置,上午读哲学类的书,书页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下午做数学题,草稿纸用得整整齐齐,步骤清晰得像教科书;傍晚的时候,会拿出一本线装的诗集,轻声念两句,声音不大,却能透过图书馆的安静传过来,落在我耳朵里,像羽毛轻轻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