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浓稠,粘腻,带着石甲蜥特有的硫磺焦糊味和内脏破裂后的腥甜,从环首刀胚崩缺的刃口缓缓滴落,在脚下冰冷湿滑的黑色岩石上溅开一朵朵暗红的花。巨型石甲蜥庞大的头颅无力地垂在血泊中,琥珀色的竖瞳空洞地映照着坳地上方那一线惨淡的天光。另一只稍小的,如同被无形巨手捏碎了全身骨头,瘫在泥泞里,只剩下无意识的抽搐。第三只,早已在囡囡那声恐怖尖啸下化为漫天血雨肉泥。
死寂。只有清泉从幽深洞口流出的潺潺水声,如同亡魂的低泣,在弥漫着浓烈血腥和焦糊气息的坳地里固执地回响。
我拄着那柄浸透巨兽之血的刀胚,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和硫磺味,肺部火烧火燎,手臂酸麻得几乎抬不起来,腿上被毒蝎刺中的地方肿胀发黑,传来阵阵灼痛和眩晕。背上的囡囡轻得像一片羽毛,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刚才那毁灭性的爆发似乎抽干了她所有的生命力。
孙四瘫坐在不远处的血泥里,浑身沾满了墨绿色的蜥蜴血液和暗红的碎肉,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呆滞和一种更深沉的、无法理解的恐惧。他呆呆地看着那头炸裂的石甲蜥残骸,又看看我怀中昏迷的囡囡,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水…”陈远嘶哑的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从血泊中艰难地传来。
我猛地惊醒,拖着沉重的脚步,踉跄着冲到清泉洞口。洞内幽深,一股清冽的寒气扑面而来,驱散了些许血腥。泉水从洞壁深处渗出,汇聚成一小汪清澈见底的水洼。我顾不上许多,用手掬起冰冷的泉水,贪婪地灌了几口。甘冽!纯粹的甘冽!没有硫磺,没有杂质,只有生命最本源的清甜!这甘泉瞬间滋润了干得冒烟的喉咙,也短暂驱散了身体的疲惫和眩晕。
我立刻用破皮囊灌满泉水,跌跌撞撞地跑回陈远身边。他仰躺在血泊和碎肉中,脸色惨白如纸,嘴角残留着未干的血迹,胸前的衣襟被他自己喷出的鲜血染透。后背撞在岩壁上的地方,衣衫破碎,露出大片青紫肿胀、甚至能看到皮下渗血的恐怖淤痕。左臂和小腿上剜肉留下的伤口在刚才的翻滚搏杀中彻底崩裂,血肉模糊,边缘翻卷,暗红的血液混合着黄绿色的脓液不断渗出。最可怕的是,他呼吸极其微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破风箱般的杂音,每一次呼气都异常艰难,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停止。剧毒、重击、失血…如同三重枷锁,死死扼住了他的生命。
“陈远!撑住!”我嘶声喊着,将皮囊凑到他干裂发紫的唇边,小心地喂他喝水。
冰凉的泉水滑入喉咙,陈远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涣散的瞳孔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聚焦。他那只完好的右手,颤抖着、极其艰难地抬起来,指向不远处泥泞里那柄沾满血污的环首刀胚,喉咙里发出模糊的气音:“刀…拿…拿过来…”
我抓起刀胚,塞进他冰冷的手中。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手指死死扣住粗糙的刀柄,仿佛那是连接他与这个世界的唯一纽带。刀身沉重,压得他手臂微微颤抖,崩缺的刃口在微弱的天光下,映照着他惨白的脸和涣散的眼神。
“水…给…丫头…”他气若游丝,目光艰难地转向我怀中的囡囡。
我连忙又掬起水,小心地润湿囡囡干裂的嘴唇。她小小的眉头似乎微微舒展了一下,但依旧昏迷不醒。
“孙四!过来帮忙!”我对着呆滞的孙四吼道。
孙四如同被惊醒,连滚爬爬地扑过来,看着陈远惨烈的伤势,眼泪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流下:“陈头儿…你…”
“闭嘴!”陈远猛地吸了口气,牵动了伤势,剧烈地咳嗽起来,带出更多的血沫。他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同回光返照般死死盯住孙四,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听着…砍下…最大的…头…拖回去…告诉…雷豹…清了…”
“清泉坳…清了…”孙四喃喃重复着,看着那头小山般的蜥蜴尸体,眼中充满了恐惧。
“快…去!”陈远低吼,声音因为用力而更加破碎。
孙四不敢再犹豫,抓起地上另一把相对完好的弯刀(之前蛮族骑兵留下的),咬着牙,扑向那巨型石甲蜥的头颅。刀锋劈砍在坚韧的骨板和皮肉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墨绿和暗红的血液飞溅。
我撕开身上相对干净的里衬布条,用冰冷的泉水反复冲洗陈远身上最严重的几处伤口——后背的淤伤、手臂和小腿的崩裂伤。每一次触碰都让他身体剧烈地痉挛,冷汗如同小溪般滚落,但他死死咬着牙,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只有喉咙深处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我用布条蘸着泉水,尽量清理掉伤口周围的污血和脓液,再用相对干燥的布条死死勒紧出血最厉害的地方。没有药,没有针线,这简陋的包扎,如同杯水车薪,只能勉强延缓死亡的脚步。
做完这一切,我几乎虚脱。陈远的气息更加微弱,体温低得吓人。他紧紧握着那柄染血的刀胚,眼睛半阖着,似乎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头…砍下来了!”孙四气喘吁吁地拖着一个巨大的、沾满粘稠血液和脑浆的蜥蜴头颅过来。那头颅如同磨盘,断颈处还在滴着墨绿的液体,琥珀色的竖瞳空洞地瞪着天空,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好…”陈远极其微弱地应了一声,眼皮沉重地垂下。
就在这时!
“啪啪啪…”
一阵缓慢而清晰的鼓掌声,毫无征兆地从坳地上方的崖顶平台边缘传来!
紧接着,几条人影出现在崖顶边缘的岩石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坳地内血腥狼藉的景象。为首一人,身形魁梧如铁塔,乱发钢针般竖立,脸上那道横贯左额至嘴角的狰狞刀疤在惨淡的天光下如同活物——正是独眼雷豹!他那只完好的右眼,如同鹰隼般锐利冰冷,扫过坳地内三头石甲蜥惨烈的尸体,扫过血泊中濒死的陈远,扫过孙四脚边那巨大的蜥蜴头颅,最后,如同冰冷的秤砣,重重落在我怀中昏迷的囡囡身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言喻的惊疑和…贪婪?
“好!好!好!”雷豹的声音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残忍的赞许,“三个半人…放倒三头‘石鬼’!这‘投名状’…够硬!”他那只独眼死死盯着囡囡,嘴角咧开一个极其难看的弧度,“这丫头片子…有点意思…”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什么!囡囡那毁灭性的力量!那无声的尖啸!
“头儿…水…清泉…”孙四指着洞口,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一丝邀功的意味,“我们清了!能进峪了吧?”
雷豹那只独眼从囡囡身上移开,扫过孙四,又落在我和陈远身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掌控生死的漠然。“规矩就是规矩。”他缓缓开口,声音冰冷,“人头留下。你们…可以进‘野狗窝’了。”他顿了顿,那只独眼再次扫过濒死的陈远,“至于他…能不能活过今晚…看阎王收不收。”
没有感激,没有欢迎,只有冰冷的“恩准”。仿佛我们清理清泉坳,夺回水源,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本该由“野狗”去做的任务。
“疤脸!”雷豹低喝一声。
那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守卫应声上前,眼神依旧轻蔑,如同看着几块肮脏的抹布。他指挥着另外两个守卫,用绳索套住那巨大的蜥蜴头颅,粗暴地拖拽上去。
雷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昏迷的囡囡,那只独眼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照着坳地的血腥和上方惨淡的天光。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魁梧的身影消失在崖顶平台边缘。
“走吧!还愣着干什么?等着喂狼吗?”疤脸不耐烦地冲着我们吼道。
希望如同被冰水浇灭的炭火,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刺骨的屈辱。我们拼死搏杀,用血和命换来的,仅仅是继续回到那潮湿阴冷的“野狗窝”等死的资格。
我和孙四,用尽全身力气,将濒死的陈远从血泊中抬起。他的身体冰冷僵硬,如同沉重的石块,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他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和身体无意识的痉挛。那柄染血的环首刀胚,依旧被他死死攥在手中,仿佛嵌入了骨头里。
囡囡趴在我背上,冰冷的小脸贴着我汗湿的脖颈,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沿着陡峭的斜坡,在疤脸不耐烦的催促和守卫轻蔑的目光中,我们如同背负着三具沉重的棺木,一步一步,艰难地爬回崖顶平台。篝火早已熄灭,只余下几点暗红的余烬。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守卫们粗鲁的笑谈,与“野狗窝”区域的霉烂绝望气息泾渭分明。
再次被驱赶回那狭窄、散发着尿臊霉味的岩石缝隙。陈远被小心地放在最内侧相对干燥的枯草上。他的呼吸更加微弱,体温低得吓人,脸色在昏暗中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青白。孙四瘫坐在旁边,眼神空洞,仿佛灵魂也随着刚才的搏杀和雷豹的漠视一同死去。
我解下背上的囡囡,将她冰凉的小身体紧紧抱在怀里。她的脉搏微弱得几乎摸不到,小小的眉头紧紧蹙着,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昨夜那毁灭性的爆发,如同双刃剑,斩杀了巨兽,也几乎斩断了她自己的生机。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一寸空间,勒得人喘不过气。
“水…”陈远在昏迷中发出模糊的呓语。
我拿起皮囊,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清冽的泉水。水似乎滋润了他干涸的喉咙,他的呼吸稍稍平稳了一些,但依旧气若游丝。我又喂了囡囡一点水,她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了一下。
“我去…要点药…”孙四挣扎着爬起来,眼神里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陈头儿伤得太重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
我没有阻止。看着他踉跄地走向篝火区域的方向,消失在守卫的阴影里。希望渺茫,但绝望中的人,总想抓住点什么。
洞窟内只剩下我和两个濒死的人。死寂中,只有陈远艰难的呼吸声和深渊水汽的呜咽。
时间一点点流逝。孙四没有回来。
就在我心中的绝望如同冰水般越积越深时,昏迷中的陈远身体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那只一直紧握着刀胚的手猛地抬起,指向岩缝深处一个极其隐蔽的、被枯枝和破皮子掩盖的角落!喉咙里发出一个更加模糊、却异常急促的音节:“…光…”
光?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里只有冰冷的岩石和堆积的垃圾。哪来的光?
难道是幻觉?重伤濒死的呓语?
但陈远那只指向角落的手依旧倔强地抬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涣散的眼神死死盯着那个方向,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我心中一动,强撑着身体,挪开那些枯枝和破皮子。下面是冰冷潮湿的黑色岩壁,布满苔藓和污垢。就在我即将放弃时,借着从岩缝顶端漏下的一丝极其微弱的天光,我赫然发现,在那片岩壁最下方与地面相接的缝隙里,似乎…隐隐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如同呼吸般明灭不定的…幽蓝色光芒?!
那光芒极其微弱,如同夏夜的萤火,几乎被黑暗完全吞噬。但它确确实实存在!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质感!
矿脉?精炭?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我心脏狂跳起来!顾不上许多,用刀胚的刀柄用力撬动那块岩壁边缘相对松动的碎石!
“咔嚓…”
碎石被撬开,滚落一旁。一个仅容拳头大小的、幽深的缝隙显露出来!
那点幽蓝色的光芒瞬间清晰了许多!如同黑暗中的鬼火,无声地跳跃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冰凉气息,混合着浓重的硫磺和石炭味道,从缝隙中弥漫出来!
缝隙深处,借着那幽蓝的微光,我赫然看到了一片令人震撼的景象!
无数如同星辰碎屑般的幽蓝色晶体,密密麻麻地镶嵌在漆黑的岩层之中!它们如同拥有生命般,随着我的呼吸,光芒微微明灭!在这些蓝色晶体的包裹和脉络深处,则是更加纯粹、更加深邃、如同凝固黑夜般的巨大石炭矿层!乌光闪烁!而在石炭矿层最核心的区域,几块核桃大小、形状不规则的、闪烁着深邃暗金色泽的奇异矿石,如同沉睡的心脏,在幽蓝星屑的簇拥下,散发出一种内敛而磅礴的能量波动!
乌金!还有…那是什么?!
那暗金色的矿石,散发着一种比乌金更加古老、更加纯粹、更加令人心悸的金属气息!仿佛蕴含着开天辟地的力量!
“乌金…赤阳髓…”陈远极其微弱、如同梦呓般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矿脉…核心…”他那只指向缝隙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呼吸变得更加急促,眼神中却爆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炽热光芒!
矿脉!真正的矿脉核心!就在这“野狗窝”的岩缝之下!蕴含着精炭、乌金,还有那神秘的“赤阳髓”!这简直是天赐的宝藏!是铸造神兵、点燃熔炉、甚至…改变一切的根基!
狂喜如同岩浆般在胸中沸腾!但瞬间又被冰冷的现实浇灭!陈远命悬一线!囡囡生死未卜!雷豹的独眼如同毒蛇般窥伺!这宝藏,此刻如同烫手的山芋,是希望,更是催命符!
就在这时!
“哐当!”
一声粗暴的踹击声从岩缝入口传来!遮挡的破烂杂物被一脚踢开!
疤脸那张带着刀疤、充满戾气的脸出现在入口的昏暗中!他身后,跟着两个守卫。疤脸手里捏着一小撮黑乎乎、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草药渣子,如同施舍乞丐般,随手扔在陈远身边的血污里。
“喏!雷老大赏的!止血草!能不能活…看他自己造化!”疤脸的声音充满了轻蔑和不耐烦。他的目光扫过岩缝内,最后落在我身上,又极其隐晦地瞥了一眼我身后那个刚刚被我撬开、此刻已被我下意识用身体遮挡住的幽蓝缝隙方向,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阴冷的、如同毒蛇发现猎物般的精光!
“孙四呢?”我强压心中的惊涛骇浪,嘶声问道。
“哼!那个废物?”疤脸嗤笑一声,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不懂规矩!敢去篝火边要东西!打扰了雷老大和贵客喝酒!被‘请’去‘人市’那边的‘思过洞’醒醒脑子了!”他故意加重了“请”和“思过洞”几个字,语气里充满了恶意的嘲弄。
人市!思过洞!那是比“野狗窝”更恐怖的地方!孙四…凶多吉少!
疤脸不再理会我,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个幽蓝的缝隙方向,虽然被我身体挡住,但他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他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哼,带着两个守卫,转身消失在岩缝外的昏暗中。
岩缝内,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血腥味、霉烂味、草药渣的刺鼻味,还有那从缝隙中透出的、冰冷的幽蓝光芒,交织成一幅绝望而诡异的图景。
陈远躺在枯草上,握着刀胚的手微微颤抖,涣散的眼神死死盯着岩缝顶端的黑暗,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似乎在呼唤着孙四的名字。
囡囡在我怀里,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小小的身体冰冷僵硬。
幽蓝的光芒在缝隙深处无声地跳动,如同魔鬼诱惑的低语。
雷豹的独眼,疤脸的阴冷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死死扼住了这狭小的空间。
宝藏就在脚下,却如同镜花水月。生机就在眼前,却隔着万丈深渊。
刀锋染血,淬火未成。矿脉幽光,映照出的,却是比石鬼之喉更深沉、更凶险的——人心之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