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养心殿内龙涎香沉郁,却掩不住苦涩的药气。皇帝昏沉卧于龙榻,明黄寝衣半敞,臂上与脊背处尽是红肿疥疮,触目惊心。

皇后坐于榻侧,蘸了清凉药膏,涂抹于弘历患处,生怕惊扰他休息。魏嬿婉跪在一旁,为皇上擦汗。

殿外,太医们压低声音讨论着:“皇上这疥疮来势汹汹,若再拖延怕是不好了。”说完都忧心忡忡地摇头。

魏嬿婉抬眼偷偷打量皇后。琅嬅眼下挂着明显的青黑,却还是强打精神,不肯让别人接手照顾皇上。

此时正是帝后情意回暖的良机,若皇后能得皇上怜惜,日后地位必然更稳。

思及此,她轻声道:“娘娘,您已三日未合眼了,不如让奴婢替您守一会儿?待皇上醒了,奴婢立刻去请您。”

琅嬅摇摇头,目光始终没离开榻上的皇帝:“皇上病着,本宫怎能安心歇息?”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打破了殿内凝重的气氛。只见舒嫔跪在石阶上重重叩首:“求皇后娘娘开恩!允臣妾侍奉皇上!”

如懿素衣简钗立于一旁,“臣妾虽在禁足,但闻皇上病重,愿尽绵薄之力。”

魏嬿婉望见皇后攥紧帕子的手,心知她不悦。前世正是这场疥疮风波,让舒嫔等人认定皇后独占圣宠而心生怨怼。

可出乎意料的是,琅嬅蹙眉沉声道:“皇上染的是疟疾,凶险异常!一个个不顾自身安危,若是染上病症,岂不让本宫更加忧心?”

魏嬿婉闻言一怔,不禁抬眼看向皇后。宫中皆传皇后是为独占侍疾之功才阻拦嫔妃探视,岂料她竟只是担心妃嫔的安危?

她心思微转,轻轻拉住皇后衣袖低语:“娘娘息怒,两位主子也是忧心皇上,不若让她们轮流当值,既显娘娘宽仁,太医院也多几位帮手。”

目光悄悄掠过皇后额角的细汗,声音更柔了几分,“娘娘日夜操劳,也该稍作歇息才是。”

琅嬅蹙眉:“可她们……”

“有奴婢在旁照应,必不会出岔子。”

琅嬅沉吟片刻,终是颔首应允。魏嬿婉转身之际,正撞见如懿未经通报直入殿中,那探究的目光如刀子般扫来——这位娴妃娘娘,怕是自以为窥见了什么隐秘。

连日来,琅嬅衣不解带守在龙榻前,眼底已熬出血丝。终究是血肉之躯,再强健的身子也经不住这般操劳。她忽觉天旋地转,身子一软便向前栽去。

魏嬿婉一直留心着皇后,见状一个箭步上前稳稳托住皇后臂膀,立刻唤来宫女搀扶皇后去偏殿歇息。

意欢与如懿虽留在养心殿,可二人皆是金尊玉贵的世家小姐,何曾做过伺候人的活计?

如懿心疼皇帝,执意要替他擦药,却忘了摘下手上的护甲,指尖稍一用力,便听得“噗”的几声轻响,竟生生戳破了几处疮,脓血渗出。

弘历虽未睁眼,却显然不适。一旁的太医见状,连忙上前劝道:“娘娘千金之体,这等粗活还是交给奴才们吧,不如您去小厨房盯着煎药?”

如懿面上一热,自知添乱,只得讪讪退下。意欢立在原地,望着皇帝病容,心中酸楚难言。她痴恋多年,此刻见他形容枯槁,竟不敢细看,慌乱间顺着太医的话道:“本宫也去帮忙。”

养心殿内众人散去,唯余魏嬿婉一人,她低垂着眼睫,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取来新调的药膏细细涂抹。

弘历在混沌中渐渐苏醒。殿内药香浮动,混着若有似无的幽香。他视线朦胧,却见床畔立着一道倩影。

烛光为少女的侧颜镀上暖色,她正专注地为他敷药。黛眉轻蹙间,更添几分动人姿态。纤纤玉指蘸着药膏,每一次触碰都似蜻蜓点水,却引得他肌肤微颤,呼吸加重。

目光游移到上去,时隐时现露出一截白皙如玉的手腕,腕间的翡翠镯子随着动作轻响,弘历的目光不由追随那抹翠色,心头泛起异样涟漪。

药香清冽,混着少女身上若有似无的幽香,似朝露沁人。她忽有所感,抬眸相望。烛光下,那双眸子如秋水盈盈。

“青樱……”弘历心下一动,抓住她的手。

魏嬿婉慌忙伏跪于地,额头抵着地上嗓音如清泉漱玉,“奴婢长春宫魏嬿婉,皇上恕罪。”

弘历目光渐渐清明,认出了眼前人:“是你啊,”他想起那日在撷芳殿中她救永琏时的果决,记起她是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皇后何在?”

“回皇上,娘娘连日守在龙榻前,衣不解带地照料圣体。前日因忧思过度,终是支撑不住晕厥过去。”

“什么?”弘历紧紧抓住床沿撑起身,少年夫妻的情分终究不同,他眼底掠过关心,嗓音暗哑:“她可有大碍?”

魏嬿婉这才微微抬眼,烛光映在她温婉的面容上:“皇上放心,太医诊过脉说是劳神过度,需静养调理。娘娘此刻正在偏殿歇息,奴婢这就去请——”

“来人。”弘历微微抬起手,虽气力未复,帝王威仪却分毫不减。

寝宫外,李玉正陪着如懿煎药。忽闻圣上传唤,一个年轻太监轻巧地闪身进来。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活似一只灵巧的猫儿,到了御前,立刻躬身行礼:“奴才在,请皇上吩咐。”

弘历目光沉沉地落在跪伏的魏嬿婉身上,却未曾留意一旁太监神色有异。

作思忖,帝王威严的声音在殿内响起:“皇后为朕日夜操劳,以致凤体欠安,朕心难安。着赐皇后黄金千两、云锦百匹、南海明珠十斛、和田玉器二十件,以慰其贤德。太医院须当尽心调理,务必要让皇后早日康复。”

门口侍立的太监闻言,连忙躬身,“奴才即刻去办。”说罢倒退着退出殿外,直到转过屏风才敢转身,脚步匆匆地赶去传旨,生怕耽搁了半分。

魏嬿婉随着众人退出殿外,低垂的眼睫掩住眸中暗涌。她的目光如影随形地追着前方那道身影,

那人转身时腰身微折的弧度,袍角拂过门槛的轨迹,都与记忆中的分毫不差。

是他……这次绝不会错!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却恍若未觉。 眼前这个进忠,步履间自带一股从容气度,靛青太监服穿在他身上,竟风骨天成。这般仪态,岂是寻常太监能有的?

她忽然想起先前那个对她视若无睹的进忠,与眼前之人判若云泥。一个念头如闪电劈开迷雾:

“你也来了。”

魏嬿婉眸色渐深,面上依旧恭顺,眼底却暗潮翻涌。目光如影随形地追着那道背影,好似稍疏忽,他便会从自己的世界彻底消失。

“进忠。”

她在心底反复默念着,心跳加快,不知是兴奋还是压抑,“你逃不掉的。”

突然天上开始下起了大雨,电光再次划过天际,惊雷轰然作响,好似要将这压抑的苍穹炸裂。

她跟着进忠穿过走廊,雨水顺着檐角砸在地上,溅起的雨水洇透了裙角,伞在风里摇晃。

雨帘深处,一道修长身影静立如松。进忠竟未撑伞,任由滂沱大雨浇透全身,衣料紧贴着腰线,隐约可见劲瘦肌理。

水珠顺着他凌厉的下颌滚落,途经脖颈时微微一顿,似情人缠绵的吻痕。

“进忠公公。”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颤抖,指尖掐进掌心。

男子缓缓转头,湿透的鸦发黏在颈侧更衬得面容瓷白如鬼魅,偏那双眼黑得惊人,像是淬了毒的墨玉,

“令主儿万安。”他突然行礼,姿态优雅如折柳,膝盖却没入积水。

他抬手将贴在颈侧的湿发拨开,露出脖颈一道淡粉色疤痕,那是她前世亲手用金簪留下的。

魏嬿婉呼吸一滞,忽然记起前世他临死时的模样,染血的手指缠着她一缕青丝,喉间插着她的金簪,却还要用气音笑道:“令主儿,您可真狠心。”

温热的血溅在她脸上,此后无数个深夜,她总在梦里看见他带着这道伤,从后面抱住她,一遍遍说着:“奴才好疼。”

惊雷再起,照亮他苍白的脸。进忠忽然起身,接住她摇摇欲坠的伞柄,冰凉的手若有似无擦过她手背:“雨大,当心着凉。”声音低哑,像毒蛇游过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