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养心殿内,金砖冷硬,寒意刺骨。

进忠跪伏于地,神思恍惚,掌心仍残留着忘川恶鬼脖颈的湿黏触感,孤魂野鬼抓挠的灼痛犹在肌骨间隐隐作祟。

身后殿内明黄帐幔低垂,太医低声议论声音传入耳中,想来是皇帝染了疟疾的那几日。

他依稀记得,永寿宫的窗棂漏风,细雪如筛,魏嬿婉蜷缩于地,喉间溢出的鲜血比朱墙更艳,洇透了素白的衣襟。

“疼吗?”他的魂魄飘在半空,身侧幽蓝磷火幽幽燃烧。

“当年您捅奴才那一刀的时候,可比这痛快多了。”

自死后,他便化作一缕孤魂,困在她身侧,看着她没了命一样的生孩子,却个个抱给他人养育。看着她被人强摁下给经幡上的人磕头,天杀的如懿,怎的富贵那条狗也是令主儿害得?

后来又看着被帝王厌弃、幽禁永寿宫;看着她被王蟾、澜翠灌下牵机药,痛苦挣扎。

魏嬿婉想笑,唇角却裂开一道血痕。进忠望着她,终于明白为何此毒名为“天子牵机”,因为每一口喘息,都似被无形的丝线勒紧咽喉,如同她这一生,被命运反复摆弄,不得解脱。

他的虚影微晃,下意识伸手想扶住她抽搐的脚踝,可半透明的手指却径直穿过她的身躯,徒劳无功。

“进忠……我利用了你,辜负了你……若有来世……”话音未落,她已阖上双眼,再无气息。

“令主儿,您说什么?什么来世?”进忠在触碰到她那残破不堪的身躯的瞬间,一滴清泪落在他手上,他想帮她擦去眼泪,但是没办法。

可魏嬿婉死后,她的魂魄却未现形。或许,她早已入了轮回,将他彻底遗忘。

自她离去,他的魂魄竟不再受困,这期间他旁观流淌着魏嬿婉血脉的爱新觉罗氏,引领着大清王朝,走向荣耀巅峰,又一步步走入灭亡深渊。

进忠记着洋人留下的航海地图,寻遍天下每一寸土地,可他依旧没有寻到魏嬿婉的一丝踪迹。

难道真如世人所言,人一生作恶多端,此刻正在地府的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这般想着,他眸中戾气骤生,趁中元鬼门大开之际,硬闯地府。

百年间,他踏遍刀山火海,受尽酷刑,却仍不肯罢休。

终于他被鬼差押到了孟婆亭前,望着那碗转世投胎的孟婆汤,那碗浑浊的汤水映着他扭曲的面容。

“饮下此汤,前尘尽忘。”

进忠满心不甘,凭什么就要把她忘了?于是想要推翻汤碗。

就在这时,一股无形之力将他卷入一片纯白虚无之中。

“叮——检测到强烈执念值,魂魄损坏严重,启动强制绑定中……”

“宿主您好,我是系统79号,检测到您有强烈执念,投放到世界中……”

“师兄!愣着作甚?师父不在,您还不快进去。”进保的催促声将他惊醒。

进忠骤然回神,瞳孔微缩,垂眸看向自己完好无损的双手,指节修长,掌心干净,没有半点血痕。

可喉间却仍似残留着铁锈般的腥气,让他下意识去摸脖子。触到的却不是预想中狰狞的勒痕,而是魏嬿婉曾亲手簪进他皮肉时留下的那道疤。

他眯了眯眼,将翻涌的恨意压入眼底,抬脚迈过朱漆门槛。

进忠抬脚进了养心殿,刚刚抬头当即就被龙榻前跪着个双丫髻的小宫女吸引,杏色宫裙衬得腰肢不盈一握。

进忠目光一滞,那腰间悬着的分明是长春宫的腰牌。

魏嬿婉似有所感,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那双眼尾微垂、看似恭顺的眸子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她算计帝王时惯用的眼神。

“……特赐皇后黄金千两,云锦百匹,东珠十斛,和田玉器二十件……”皇帝虚弱的嗓音飘在殿中,进忠却只盯着那抹倩影,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散了这场黄粱梦。

直到听见“暂留养心殿侍疾”的旨意,他才机械地领命退出。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那人果然跟了出来。

走在前面的进忠,唇角微微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浮现,然而这笑意却丝毫未达眼底,反而透着彻骨的阴冷。

他的手指下意识轻轻摩挲着袖口,指尖微微颤动,好似在拼命压抑着内心难以抑制的兴奋与急切。

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正如蛇信般舔过他的后颈,在腰间流连。这认知让他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连指节都兴奋得微微发颤。

“令主儿,”他在心底将这称呼碾碎了反复咀嚼,眼底翻涌着扭曲的狂喜,“这一世,咱们可得好好算这笔账。”

宫墙夹道间细雨霏霏,青石板上映着两道朦胧人影一前一后。

魏嬿婉忽然轻唤:“进忠公公。”那嗓音似浸了江南柔婉,叫进忠脚步猛然顿住。回首时,只见她眸中水光潋滟,恰似前世那个将他魂魄都勾去的雨夜。

这一眼,让他浑身血液都凝固了,灵魂深处传来颤栗的回响。

“令主儿万安。”他躬身行礼,声音却比这夜雨还要冷。

雨丝顺着伞沿滴落,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透明的帘幕。魏嬿婉上前一步,将手中的油纸伞微微倾斜,遮住了进忠头顶的天空。

“进忠,上一世是我对不住你。”

进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恨意。他望着眼前倾斜的伞面,忽然想起那年他为她撑伞时,雨水蜿蜒如蛇般钻进她雪白的颈项。

“令主儿折煞奴才了。”他直起身时不着痕迹逼近,玄色靴尖几乎触及她裙摆,“奴才的命,向来都是攥在您手心里的玩物,对不住三个字,奴才当不起。”

他低笑出声,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在她脸上流连。从那双含着泪光的眼眸,到挺翘的鼻尖,最后落在若隐若现的雪白颈项上。像是被烫到一般,他猛地别开视线。

魏嬿婉抬起手腕,露出一碧莹莹的翡翠镯子。

进忠却被那抹玉色勾住,一时挪不开眼。只见她腕骨纤细,肌肤细腻如初雪新荔,竟比那上等的羊脂玉还要剔透三分。

他喉间微动,却只低低一笑,“这是何意?”话虽如此,眸光却仍流连在那段雪腕上,久久未移。

“我寻了一件相似的,”她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雨声淹没,“但终究不如你送我的那只好。”

她轻轻触摸他脖子上的伤痕,仰起的脸庞上泪光闪烁:“你恨极了我吧?”

进忠猛地偏头避开那灼人的视线,却又下意识扣住魏嬿婉手腕,力道大得仿佛要将那截玉骨捏碎。魏嬿婉倔强地仰着脸,任由雨水混着泪水在瓷白的脸上蜿蜒。

恨?他胸腔里翻涌的何止是恨!是蚀骨的怨毒,是百年难消的执念,恨不能将她一寸寸碾碎在齿间,想将她揉进骨血里永生永世不放手!

“叮——检测分析完成,宿主执念:护魏嬿婉平安一生。”

机械音在脑海中响起的刹那,进忠瞳孔骤缩。掌心传来她泪水的温度,恍然又见前世永寿宫那夜,她倒在血泊里,气若游丝地说:“进忠……若有来世……”

进忠喉结滚动间,忽然低笑出声。原以为重生归来是老天爷让他讨债,却不想连这颗心都记得要向着她。

魏嬿婉连连逼近寻求答案,进忠颤抖着抚上她湿漉漉的脸颊,话音里带着认命般的叹息,“主子可知道,奴才怨过您,怪过您,唯独从未恨过。”

雨声轰鸣中,他望进她惊愕的眸子。真荒谬,即便被她亲手送上黄泉路,临终前想的竟是盼她余生安稳。

嘴上说得再狠,心却始终偏着她。哪怕重来千次万次,只要对上这双含泪的眼,他依旧会溃不成军。

“令主儿。”他忽然矮身跪下,衣摆浸在泥水里,仰头时露出前世惯用的笑意,“奴才只求您疼惜,等扶您坐上凤位……”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哽咽,“再赐奴才一死也不迟。”

“胡说!我要你和我一起,”魏嬿婉一把攥住他冰凉的手腕,俯身逼近,“既然老天让咱们重活一回,就该把这紫禁城搅个天翻地覆!”

雨水顺着她精致的下颌滴落,溅在他眉间。进忠望着这个在暴雨中宛如凌霄花般艳烈绽放的女子,忽然觉得前尘种种皆可抛。

“我要你陪着我,至死方休。进忠,既然你来了,生生世世都别想逃。”

进忠抬起头,看着在风雨当中盛放的凌霄花,不假思索道:“奴才愿意。”

求之不得啊,我的令主儿。

伞早不知滚落何处,冰凉的雨水灌进衣领,他却浑不在意。目光纠缠间,仿佛又回到那个雨夜,她对他说“公公求您疼我”。

原来兜兜转转,他始终是那个甘愿为她赴汤蹈火的小太监。

就这一句话,够他万死不辞,肝脑涂地!